无明

无双7

尹老爷子是新月饭店老一辈仅存的硕果之一,辈分高、年龄小又属于外支,在不显山不露水地过了这些年,又熬没了其他老兄弟,他终于成了尹家老太爷,可这也是名义上的尊重,不可能有实权,他就等,耐心地等。

南风年轻,年轻人总会犯错。

果然被他等到了机会,古潼京回来以后,有人向他报告说南风在偷着扎吗啡。

大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他也一直想在上面坐一坐,哪怕是一天也好......七十三是个坎儿,鱼跃龙门也是坎儿,尹老爷子高高兴兴换上新做的,上面手工刺绣有一百个寿字的长袍,“还是老师傅的手艺好,又喜庆,又展扬。”

当年佛爷点天灯的时候他还小,被奶妈抱着人堆里看热闹,当时别的记不得,就记得那个飞扬跋扈的身影,穿着长袍也像穿着军装,衣冠楚楚,杀气腾腾。

 

小花担纲贵妃醉酒,晩上在正厅进行最后一次彩排,邀请明珠来看热闹。

“花爷的身段真不错。”映山红靠在二楼包厢栏杆上看得入了迷。

明珠附和了一句:“嗯,是挺帅的。”

这句话又打翻了某人的醋坛子,因为她刚端起了杯子,里面的果汁就神秘地消失了。

“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她红着脸往旁边瞟了一眼,映山红趴在栏杆上看得认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猫腻。

“你最帅行了吧。”

橘黄色的芒果汁从底部慢慢升起,几乎要溢到杯口,“够了够了。”她刚想喝,又停住,狐疑地问:“不会是你吐出来的吧?”

 

“原来是这样。”张日山喃喃地说。

南风她竟然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同自己讲,为什么?

古潼京的机关是佛爷设置的,他在古潼京底下呆了那么久,就算找不出对策,也能有些应对的法子,她不肯说,是不想让自己为难,不想利用佛爷夫人这一层关系,再一次坏了佛爷的规矩。

南风,他到现在,才真正看清楚了她的为人,可惜......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魂魄很可能同她的不能相容,到最后不仅救不了她的命,还白白牺牲了你。”

罗雀没说话,可眼睛里明白写着: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

张日山沉思了一会儿,象是下了某种决心,“我想想办法。”

罗雀点点头,也不说谢。

倒是张日山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待会儿进去以后,你别犯傻。”

 

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轿车,莫思归一手拿着对讲机,另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天下来铃声就没停过,她事先并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尹家所有的亲属、包括定居海外的全都商量好的似突然赶了回来,这与其说让她意外,不如说是让她担忧。

老板和声声慢不在家,暂时应该轮到她这个副领班当家做主,结果却是尹老爷子的两个儿媳妇和一个女儿在新月饭店呼来喝去,有些听奴棍奴竟也买他们的帐。

花爷毕竟是外人,明珠小姐就一洋娃娃不懂事也不管事,她该找谁商量?

“莫姐,”万年枝急匆匆跑了过来,“她们不住厢楼要住正楼,说咱们二楼东侧房间都空着,要往里搬。”

“谁提的?”莫思归沉下脸。

“还有谁,不就是那位三姑奶奶,老爷子亲闺女,”万年枝朝二楼的方向努了努嘴,”这会儿可能已经搬上了。”

“随她们去,咱们当下人的管不了,就不管,大不了到时候家具全换新的。”莫思归说,“你怎么出来了?回去!”

万年枝一吐舌头,又往回跑。这时莫思归的手机屏幕亮了,跳出一条信息:我到家了,发信人尹南风。

莫思归大喜,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索性撒手不管由他们闹去。

要是老板早点结婚就好了,她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多生几个小老板,也省得旁支仗着人多坐大,走过大厅的时候看见老爷子的二儿媳妇叉着腰训斥门童,心想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跑监控室窝了一下午躲清静,只听见外头走廊热闹非凡,不时传来一阵浪笑,仿佛置身于某个特殊会所,终于八点钟楼下堂会正式开始,楼上总算消停。

莫思归打开餐盒,刚吃了两口,余光扫过一楼的监控画面,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又仔细看了一眼屏幕,眼睛立刻瞪得溜圆。

 

原定的贵妃醉酒改成了煤山恨,又名崇祯归天,这个时候唱这出戏已经不仅仅是晦气了,莫思归来到一楼的时候那里已经炸开了锅,花爷无辜地展示手里的帖子,“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煤山恨啊,”又笑着对尹老爷子说,“晚辈当是您老不破不立,以毒攻毒呢。” 

尹老爷子一直没说话,观众席灯光暗看不清他的表情,旁边三闺女可不干了,她还不敢同小花直接杠,站起来指着大伙,嘴里不干不净地质问是哪个存心同老爷子过不去,一眼看见莫思归,正好得了出气筒。

“这里头并没有外人插手,”莫思归十分平静,“您忘了,这戏贴和请柬,不都是您印好带来的吗?”

三姑奶奶气得粉脸通红,手指头恨不得怼到莫思归脸上去。

二楼包厢里,明珠一脸懵懂地啃着棒棒糖,“她们在吵什么?”

映山红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突然眼睛一亮,“老板回来了!”


“吵什么?”南风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台中央,刚才下头乱糟糟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又什么时候走上了台,三姑奶奶立刻又找到了目标,被南风刀子似的一眼吓得没敢开口,

“既是不想听戏就不听,把台子撤了,难得今天人全,开香堂。”


“南风,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位长辈开了口,“是啊,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不懂规矩!”下头纷纷应和,南风冷眼看去,都是当年出事跑的最快的旁支,平时捞钱也是最不要脸最不择手段的。

她啪地一拍桌子,“我是赌业公会的坐馆,又是新月饭店当家,我说什么时候开香堂,就什么时候开!”眼睛向后一扫,“还不赶紧搬!”

长辈们,南风性子刚硬,但对他们一直是尊重的,从未象今天这样忤逆过,这已经不再是受了委屈就知道躲在祠堂里哭的小女孩,此刻尹南风的眼神里只有专横霸道,和六亲不认。

“不姓尹的,也请离座。”南风眼睛落在老爷子身边的两个儿媳妇身上,三姑奶奶不示弱地说,“嫁进尹家就是尹家人,再说,台上头还有一个呢!”

南风转过脸,对着小花微微一笑,“花爷不用走,他有新月饭店百分之六的股。”

“他?什么时候?”

尹南风从身后拿出两个人头,放在案上,众人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两个人头都是女人,而且被水泡了许久,脸上的人皮面具都被泡得和皮肤脱离,五官反而更加诡异的清晰,她撕下面具,尹老爷子的两个儿媳妇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惨呼。

那正是她们两家的孩子,尹如男和尹如今。

“她们两个勾结外人害我,证据确凿,被我用了家法,”南风亮了亮手里的u盘,语气平淡,“要看下过程吗?”

“她们还小,你......你怎么忍心!”尹如男的母亲苏珊指着尹南风,眼里几乎要瞪出血来。

“她小不懂事,必是受人挑唆指使,那就请懂事的人站出来吧!”南风嘴里同她说话,眼睛却看着老爷子的两个儿子。

“什么......你不要乱扯!”苏珊还在嘴硬

南风啪地把一叠照片拍在桌子上,苏珊看清之后登时面色惨白,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们贪心不足,偷着捞偏门的事我不追究,居然还找人用茅山术害明珠,请鬼容易送鬼难,你把两辈子的因果都搭上了你知不知道!”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二楼包厢里的尹明珠,她听南风提到自己,愣愣地举着手里的棒棒糖也忘了吃。

“为什么要害我?”她傻傻地问。

 

眼前骤然一黑,再亮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辆老式汽车的驾驶员座位上,外面夜幕低垂,道路两旁亮着老式的煤气路灯,她穿着套男式西装,回过头正对着后座上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微笑。

还是那个多次在梦中出现的高大男人,这回终于看到了正脸,

十分英俊。

“忘了件东西,我回去拿,等我。”男人一只手推开车门。

“让副官去就好了么。”她嘟起嘴撒娇,然而军人动作就是麻利,眨眼间已经迈开大长腿走进了办公大楼。

她熟练地向左打方向盘,准备把车拐过来,这样他上车以后就可以直接往前开了,这时一种奇怪的滴答声在身后响起,她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是什么,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便把她整个人裹进了巨大的气浪中,然后就又是一声,她和汽车一起瞬间化为灰烬。

她只来得及看一眼刚刚走下台阶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丝绒盒子,嘴角的微笑还没有完全消失,眼里却是惊惧,恐怖和不可置信。

那眼神让她的心都碎了。

“启山。”她脱口而出,伸手想要拉住他,告诉他别难过,我们没有分开,也永远不会分开......这时眼前一阵恍惚,她又回到了二楼的包厢里,手却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

“启山,是你吗?”她泣不成声。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南风,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另一位长辈和颜悦色地劝道,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和稀泥,南风根本不理她,“老爷子,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请教,1949年长沙的那起爆炸案。”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提他做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新月凭借感觉摸索着身边人的脸,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可是那感觉和从前分毫不差,“我不是死了吗?不是魂飞魄散了吗?”

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总算把你找回来了。

 

“茅山法术需要对方的生辰八字才好做法,佛爷的八字是谁给出去的?”南风目光炯炯,“幸好夫人早有准备,用自己的八字替换了佛爷的,”

她用手一指尹老爷子,“当时藏宝阁钥匙,在您的手里吧。”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当年那场爆炸是冲着佛爷来的,结果佛爷躲过一劫,主使人逃到香港,后来又跑到印尼,终究还是被抓住扔到大海里喂了鱼,大家本以为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听南风提起才知道这里面还有内情,因为涉及到佛爷,大家都不敢多嘴,一个个都用眼睛斜瞟着老爷子的一举一动,同时竖起耳朵听。

老爷子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毫不在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慢悠悠放下,“南风啊,你还是太年轻。”说完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放,立刻从外面冲进来一群持枪的黑衣大汉把众人团团围住,听奴棍奴见状立刻形成一个圈,把尹南风护在里面。

“这可是两会期间,你们有胆量就开枪,警察三分钟就到。”南风毫不畏惧,

“来了正好替你们收尸,然后按照黑帮械斗处理,”苏珊冷笑,“反正新月饭店是干什么的,大家心里清楚。”

“是吗?”南风眼波一转,啪地打着了手里的打火机,“我脚底下都是炸药,信不信你比我先上天?”

 

“小姐,”映山红恨不得把明珠连人带沙发一起端起来带走,下面都要动枪了,小姐还没事人似的看热闹,“咱们快走吧,要出事了。”说着用手去拉明珠。

尹明珠摇摇头,“不必了。”声音沉静,完全不似她平时的声音,映山红一愣,“小姐?”

“你先下去。”明珠的眼神让映山红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就答了声是。

 

张启山感觉很意外,他没有想到尹南风会下心思去调查几十年前的事情,并且选择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给尹新月讨公道。

尹新月的魂魄随着爆炸四分五裂,他下了很大功夫才找到其中一魂二魄,然后让陈家在中缅边境那里修了一个工程,把这一魂二魄放进去,然后一门心思继续寻找,天大地大,他足足找了三十年,仍然一无所获。

后来他也老了,找不动了,弥留之际他把这一切归功于命运对他的报应。

可这对她不公平啊,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她永不超生!他颤抖着抬起手,想最后摸摸怀里的相框,她的相框。

叮当。

那是二响环的声音,二响环一直在他的手上,从她走的那天起,他就又成了它的主人,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就这样走了,实在是不甘心。

“启山,”他看见他的新月在对自己微笑,“你怎么也有白头发了?”她歪着小脑袋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唔,还挺帅。”

这是幻觉,他对自己说,手却条件反射地伸出去想摸摸她的脸,“是你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而苍老,和她银铃般的嗓音形成了可笑的对比。

“是我,”她向前倾过来,让他的手落在脸上,细腻滑润的感觉告诉他,这不是做梦,“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因为,”她的眼中含着泪花,“我就在二响环里啊。”

他还想对她说好些话,可这个肉身已经到了离开人世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等我,别怕。

“我不怕,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军统的夏言被张日山亲自带人扔进了鳄鱼池,施茅山术的道士也被用五雷心法反噬,在张启山看来,这段过节就算是翻篇了,尹老爷子平平安安活到七十三,还将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但这是要用儿孙的寿数来换的,尹如男和尹如今已经死了,然后就会轮到他的儿女辈,很快他将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实很多时候,活着,才是最好的惩罚。

他没想到南风会为新月站出来。

新月,你想怎么做?他挥手,正中大吊灯倏地熄了,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一束不知何处来的白光,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转过头来,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不附体。

只见二楼包厢里,尹明珠身边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旧式军装,相貌堂堂,眉宇之间自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穿军装的大幅照片挂在新月饭店顶楼的房间,逢年过节,大家都要去拜祭。

“佛.....佛爷?”

明珠坐在他身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尹南风,“南风,谢谢你还记得我。”

南风泪流满面,跪了下来。

 

尹老爷子脸色惨白,手抖似筛糠,就在这些人愣神的功夫棍奴快速出手,把那些持枪的家伙都按在了地上,那些人是雇佣兵,只会热兵器对抗,见了神鬼还是怕的,也无心对抗乖乖受缚。

张启山略略抬手,立刻又是室内大亮,大家再看,明珠身边空无一人。

“上家法吧。”南风下令。
“尹南风!”三姑奶奶拼命挣扎,“你也违背了新月姑奶奶和佛爷的遗训,你勾结九门,还下了古潼京!这里只要有一个尹家人不服,你就不能对我们动家法!”

 

“我违背了姑奶奶遗训,自会领罚,”

尹南风拿起匕首,一刀刺入肋下又拔出,鲜血点点滴滴落在脚下,她面不变色,一抬手,“老爷子,请吧。”

尹老爷子看了看周围,终于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可怜巴巴地对南风哀求,“孩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活不了几年了!”

南风垂下眼帘,也似有不忍之意,很快又抬起眼睛,语气坚定,“请老爷子,上家法。”


在这一刻,张启山忽然改变了主意。

“有价值的东西才叫秘密吧,”新月笑话他,“你们守着一个不能用的秘密,就好比打仗抱着一把没有子弹的冲锋枪,有什么用啊?”


每一个张家人,包括他,都只能是命运的旁观者,所以更需要超乎寻常的自制力和一颗麻木的心,他从前如此,张日山也是一样。

没有用处的秘密......他决定了,至于泄露秘密的代价,他一人承担了就是,因为尹家的女孩儿,都是当世无双。


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别子,晚年丧妻。

可这些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没人考虑过他的感受,也没人敢把他想成一个同自己一样的“人。”

从他朝九门开出第一枪以后,他前五十年血里火里拼出来的功勋就都尽化烟尘,一夜之间英雄成了魔鬼。

为什么不解释?

改变不了的事情,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独生独死,独往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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