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三春破(上)·苏三省x汪曼春

1940年,6月。
套着金丝绒的海绵座椅分外松软,尽可能为旅客在漫长的旅行中提供舒适的感受,明楼闭着眼睛靠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空姐经过这两位衣着鲜贵的大人物的时候走路都格外踮起脚尖,生怕惊醒了这位新政府的高级官员。
明诚知道大哥没有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在今后的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再也不会有哪怕是一刻钟宁静的睡眠。
他是一枚已经上膛的子弹,向着敌人,无情而决绝的发射。
而那敌人......
 
明楼确实没有睡着,他把眼前的形势,自己的任务,即将面临的困难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带着几分不情愿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
或者说,是一片绿色。

榕树亭亭如盖,树下是一对漂亮的少年男女,少年高大英俊,少女明眸善睐,正是充满生机活力的年龄。

“人生而自由,这可是卢梭说的!”她不服气地反驳,“师哥,你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

他无法忘记那双泪水盈盈的眼睛,曾经他以为那将会是他的归宿。


“人生而自由,”他望着汪曼春的背影,喃喃自语,“但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

 

十年了,自己选择了一条充满荆棘却是必须要走的路,而她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汪曼春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内心激动,精致的小脸依旧波澜不惊,南田课长对自己的行动很满意,她仿佛看见前途一片大好,金灿灿的同光勋章在向自己招手。

师哥,你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吗?

76号只是一个统称,日本的情报系统包括四个部分,最为人所知的就是隶属于内务省的特高课,其次是专门用来监视新政府的梅机关,对外的岩井公馆,还有一个专门用来罗织傀儡政权的竹机关,这四家情报机构看似井然有序各司其职,实则各属各的山头,一开始分工明确,时间一长就开始乱了,情报处长梁仲春偶尔兴致一来,会在她面前故作玄虚语焉不详地透露个只言片语,汪曼春根本对他的把戏不屑一顾,叔叔汪复榘早就告诉过她,只管好好做事,不要牵涉到政治里面,日本人的政治和中国没有两样。

汪曼春五年前由于功勋卓著升任行动处处长一职,比同级别的情报处处长梁仲春小了十五岁,后者一直不服气,认为她是靠着叔叔的庇佑才爬得这么快,又无可奈何。

 

特高课课长南田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打量,“这位是新政府经济司首席财政司司长明楼。”

“明长官好!”她立正敬礼,有意将胸脯挺得高高的,76号一枝花名不虚传,他走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青涩的小丫头,如今时移世易,自己也长大成人,有了一定的权势地位,男女之间除了本能的相互吸引,亦需要一定的物质地位作为匹配,她很了解这一点。

刚刚端了电讯组的老巢,又以此放长线钓出了几条不大不小的鱼,汪曼春正美滋滋地等着上峰的表扬,没想到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它完完全全压住了汪曼春的风头,在这件功劳下相比,她所做的简直是一文不值。

军统上海站副站长苏三省弃暗投明,顺便带来了整个上海站和飓风队的人作为见面礼。

“昨天晚上的接风宴,听说那个苏三省长得跟小孩似的,啧啧,手真狠。”梁仲春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言外之意,人家是年轻有为,而且是凭自己本身挣来的功劳。

“梁处长羡慕得很啊。”汪曼春一边染着指甲一边慢悠悠地说。

梁仲春切了一声,“汪小姐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不知道白手起家四个字的难处。”

“两个家都要顾,当然难,”汪曼春吹了两下指甲,语带讥讽地说。

 

明楼一回到上海就去拜访汪芙蕖,又频频同汪曼春同出同入,明镜全都看在眼里,这一天晚上便当着两个弟弟的面语带双关地提点明楼,“有的人受尽生活慢待,但却从未想过用仇恨来回报,”明镜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放在明诚肩上,“心性是天生的。”

明楼默然。

 

“大哥,我觉得大姐的意思是,汪曼春的性格偏激,平时看不出来,可是遇到事情就晚了。”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明楼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可说好,我不想让她做我大嫂啊。”明台闪身躲开,一溜烟跑地无影无踪。

“兔崽子,还挺灵巧。”明楼笑骂。

 

剩下他和明诚的时候,他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也露出了自从回到上海以来从未有过的疲惫,

“你不知道,我回来见她的第一面,是在审讯室里,”明楼缓缓道来,“她变了。”

有一句话明楼没有说,那就是,她其实并没有变,或者说她根本就是那样的人。

被生活磨炼的过早世故老练的明镜早早看透了她的本性,年轻的明楼只看到了她的娇憨天真,而明镜则看到了那背后汪家特有的无底线的残忍,是非不分和极度的自私,所以她当机立断拆散了他们,当时明楼确实不舍,他甚至以为,时间可以让大姐原谅汪家的过错,甚至接受汪曼春......

现在看起来,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回到上海当晚他就去了76号审讯室,一滩猩红的池水上飘着具赤*祼的女*尸,汪曼春站在旁边,没事人一样整理着衬衫的袖子,她背对着门口,所以没有察觉到明楼的到来,还笑嘻嘻地和一旁的特务聊天。

明楼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感觉自己是走错了地方,希望自己走错了地方,可眼前的一切,耳朵里不断灌进来的银铃般的笑声,这一切都分明地告诉他,是真的。

“我不可能再爱她了。”明楼走到窗前,让稀稀落落的雨丝落进来,希望这凉意能带走白天她留下的的不适感。

在76号门口,她像一只小燕子一样朝自己飞奔过来,他不知不觉地就张开了手臂,事后,又为自己那一刻的软弱而自责。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自控能力,和这场戏究竟能不能演下去,怎样才可以做到明明心里厌弃,表面上仍要装得情意绵绵?

 

苏三省坐的笔直,娃娃脸上露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残忍,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角色,他并不以自己的行为感觉不爽,就像现在,左手边他的新上司李默群是三年前从中统过来的,而毕忠良和他的小兄弟陈深出身高贵的黄埔,另外一对小夫妻是李默群的亲戚,上个月来自重庆军统,还有上头的周佛海,陈公博乃至于南京的汪主席,大家都是汉奸,他苏三省又比谁低到哪里去?

李默群当场宣布了对他的任命,第三行动队队长,绕过毕忠良隶属李默群,这个位置很微妙,俨然一颗眼中钉。

我要做一颗别人拔不出来的钉子,苏三省诚恳地弯下腰,向着在座各位深深地鞠了一躬。

 

明镜终于愤怒了,她把明楼叫到自己房间,拿出家法让他跪下。

“大姐知道你喜欢她,也知道当初我做的太绝,但是我从来不后悔。”明镜高高昂着头,摆手示意明楼不要打断,“也许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泥潭里能够长出荷花来,但是我冒不起这个险,明家更冒不起这个险,如今果然应了我的话了。”

“大姐,”明楼的声音低沉,“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你现在为什么和她旧情复燃?”明镜低下头,眼睛由于愤怒而发红,“你是想气死我?”

明楼沉默。

回答他的是一记狠狠的鞭子,明楼衬衫的肩膀绽开一个口子,血花飞迸。

趴着门缝的明台抽了一口冷气,大姐动真格的了?他飞奔下楼去找明诚,角落里的桂姨立刻闪回了房间。

“大姐,我只能对你保证,我所做的一切对得起明家对得起良心。”

 

崇光百货来送衣服,汪曼春心情很好,听说明楼为了她挨了姐姐一顿鞭打,这个消息让她既痛快又心疼,师哥心里还是有她的,这令她安慰,明镜的不知进退和刚愎自用又让她牙根痒痒,气死她好了,汪曼春想,就这样不时来一出儿,早晚把她气死。

她哼着歌儿一件一件的拎起来看,旁边堆着厚厚一叠电影杂志,“我要的晚礼服呢?”

“送来了,”这个叫JASMINE的女孩子长得很洋气,说话软绵绵的,“就是李香兰穿的那件。”

汪曼春的目光落到那一片白色钉珠上,满意地点点头。

 

自从梅机关异军突起,特高课这边二春争功的局面暂且得到了缓和,毕竟蛋糕就那么大,先攘外后安内才是正理,其实汪曼春对梁仲春私下里的勾当一清二楚,他的保护伞就是李默群,清乡委员会会长,76号的实际头子,虽然汪曼春直接听命于南田课长,对他也要敬畏三分。

梁仲春也察觉到了汪曼春的安分,时不时给她一点小恩小惠,汪曼春自然是看不上这些,都转手给了下属,所以这段时间特高课一片和气。
相形之下,梅机关那边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就是什么人都往家里招的结果,汪曼春冷笑,能叛变一次的人,也会叛变第二次,不过她无心研究八卦,一门心思调查明镜。

师哥,你将来会明白的,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你,只有我才不会伤害你,


苏三省第一次看见汪曼春是在先施百货门口,他听人说起过这个女魔头,76号一支花,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精致的女人,侧面看上去像玻璃柜里的细瓷器,她披着一件质地上乘的男式大衣,笑意盈盈地同一个高大男人说了句话,上车的时候大衣下摆抬起,露出一角旗袍和纤细的脚踝,没等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水味散去,汽车已经走远了。

 

苏三省后来又去了趟先施百货,从前的他是不敢轻易踏足这种高档场所的,五光十色的昂贵物件总会把他打回原形,变成一个局促的傻瓜,善解人意的售货小姐走上前来,温和地询问他要看什么,鬼使神差地,他指了指架子上摆着的一堆玻璃瓶子。

他知道那个东西叫做香水,李小男家里就摆着一瓶,但她只是个三流演员,买不起昂贵的香奈儿。

他能,“来一瓶。”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放松,“包起来,就是那种,有蝴蝶结的。”他稍显笨拙地比划了一下,售货员笑着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他问了男装部的楼层,也给自己挑了一件大衣,明楼穿的是黄色的,不适合他,黑色又太显人单薄,他选了一件铁灰色的修身款,穿上很是精干。

他从小就知道金钱可以让人快乐,只是没想到快乐的方式有很多很多。

 

“这个太贵重了吧。”李小男拿着这瓶香奈儿,好像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我,特意给你买的。”苏三省也被她的情绪传染了,结结巴巴地解释,“特意挑的。”

“可是这个太贵了呀,你一个月薪水才多少........”李小男突然意识到这个话题有些不礼貌了,“我是说,我的薪水也不高,用这么好的香水,以后用惯了买不起怎么办?”她半开玩笑地说。

苏三省等的就是这一句,“我给你买,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买。”

李小男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1941年12月8日本偷袭珍珠港,19日,重庆政府正式对日本宣战。

“必须做几件大事给他们看看,”南田课长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租界的那个姓谢的,必须做掉。”

汪曼春嘲讽地扫了一眼旁边拄拐的梁仲春,这位谢将军带着淞沪会战死守太行仓库的八百壮士撤到租界,日本方面要求引渡,工部局迫于民众压力始终不敢答应,当时梁仲春自告奋勇派人搞暗杀,几次均未成功反为识破,报纸上连篇累牍闹得好不丢人。

“此人不除,简直就是打我们的脸。”南田态度愤慨。

“手榴弹目标太明显,只要有钱,七百九十九个人中间就找不出一个半个为我所用?”汪曼春微笑,“到时候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岂不痛快!”

“你的意思是?”南田看她的眼神颇有兴趣。

“他们那个孤军营,并非铁板一块,我已经安排了人在里面,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行动。”汪曼春目光充满自信,梁仲春投过来嫉妒的眼神。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被收买的四个上等兵在早操前@拔出事先准备好的尖刀,一代英雄倒在血泊中。

 

她有个异母的妹妹从小长在南洋,现在母亲去世想回国,给她寄来一封信。

信中称呼她曼春姐姐。

汪曼春心中一阵唏嘘,她一贯独来独往,没想到多了个妹妹......而且,她不希望她回上海,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她见四周无人,偷偷烧掉了那封信。

几天后的海军俱乐部晚会,明楼挽着她的胳膊一同出席觥筹交错,又一起翩翩起舞,俨然一对神仙眷侣,她幸福而又满足,甚至想如果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我们都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要说,也就什么都没有打破。

 

梅机关这边真相开始变得一团混乱,苏三省已经接近癫狂。

医生居然是李小男,那个让他爱的要死的李小男,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三流女演员,却是个一流的骗子,她骗了自己的感情,骗了自己的信任,最后还把自己送到囹圄中。

汪曼春听说毕忠良带人去交通银行抓卧底,结果抓的是第三队队长苏三省。

“有意思。”她在椅子上转了个圈,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插一手,当然,她根本不在意那帮自相残杀的蠢货的死活,都死光了才好。

但是毕忠良......他也是行动处处长,我也是行动处处长,除掉毕忠良甚至李默群,留下个势单力薄毫无威胁的的苏三省,就方便得多了。

 

“我手里有一份口供,影佐先生一定会感兴趣的。”汪曼春一身干练的军装,面对影佐不卑不亢,双手递上一份材料。

影佐迅速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最后他一点头,拿起内线电话,“放了苏三省。”

汪曼春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这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空气中飘荡着玉兰花的清香,也是汪曼春第一次见到苏三省。

她没想到一个搅得梅机关上下不安的角色居然是个没长开的半大孩子,娃娃脸,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冷森森的打量着汪曼春。

“汪处长,”他突然一个立正,向她鞠了一个躬,“感谢您大力相助。”半晌,缓缓抬起头来。

汪曼春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遇,她的属下纵然怕她,也不会做出这样肉麻的姿态,因此对这个苏三省更多了一份鄙夷,“举手之劳。”

她没让对方坐下,苏三省也不在意,就那么站着同她答话,二人客气了几句场面话之后就谈到这个军统的卧底“医生”,汪曼春察觉到对方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变得更加白了。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那个名字,那个女人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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