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秦岭故梦·张庆萍

“司令!”小黄一个立正,“您刚才说啥咧?”
蠢货,钱升恨恨地把手套甩在桌子上,这年月找个合心的副官就这么难吗?想当年自己伺候大帅,不用大帅多说半句,一个眼神就......
“备车。”他冷冷地吩咐。
“去哪?”小黄还傻乎乎地问。
“去哪去哪!”他暴起,“是你该问的吗!”
“再他妈在夫人面前学舌,我毙你八辈祖宗!”
小黄终于猜到了司令的用意,屁滚尿流地去了。

 

“司令要去青山医院,你多加点汽油。”小黄对司机说。
“又去?”司机叼着香烟一脸诧异,“上个月才......”“你他妈少废话!”小黄傲娇地甩了个白眼。

司令这几个月老往医院跑,去了又不跟人家说话,就远远地看着,看一会儿就走,现在汽油这么难搞,自己都替他心疼,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里正襟危坐的钱司令,闭着嘴老老实实地开车。
三个小时的路程跑了六个小时,雨季泥石流频发,这要是运气不好正赶上小命都没了,赶到医院已经天黑了,院长亲自出来迎接,却不是因为司令的军威,而是因为司令捐了大笔的款子,就为这一个病人。
张庆萍。

 

“病人情绪很稳定,”院长陪着钱升沿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她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早上五点起床,”
部队出操的时候。
“六点吃早餐,”
和军营一样。
“晚上九点睡觉,临睡之前还要写日记。”
“她都写什么?”钱升问。
“不知道,写完就烧了,她说,只有她丈夫能看见。”


院长是在国外念过洋书的,说话轻声细语,听在小黄耳朵里却浑身发寒,钱升站定,对仍在身后步步紧跟的小黄说,“你出去等我。”
小黄巴不得这一声吩咐,转身便走。

 

张庆萍坐在灯下,笑容恬淡,和初见时候比完全变了一个人,刚从北平回来的张大小姐,全身都闪着炫目的光,站在大帅身边的钱升被晃得睁不开眼,当时他就想,要是她能对自己笑一下,就一下,死都心甘。
可她却对那个死木头一见钟情,大帅也是,自己一步步脚踏实地跟着大帅从血里火里爬出来,结果让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臭小子抢了头功,也抢走了她!谁说苦心人天不负,分明就是老天爷不公平!

“张太太,有客人来访,您见不见?”
“谁呀?”她的声音让他打了个哆嗦,依旧甜美动人,依旧每个字都打在他的心上。
“是我,庆萍。”他走进来,眼里闪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小钱啊,”庆萍立刻站起身让他坐,又从橱柜里端出小点心,“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已经嫁人了,叫我张太太。”
“......张太太。”
“我哥怎么样了?他还是想去那个地方吗?”庆萍面有忧色,身体向他微微倾斜,“你跟他说,那个地方去不得,真的。”
“我告诉他,”钱升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你放心。”

 

半年前,张高原在开往南京的专列上被炸死,副官钱升掌握了军权,这是一起再平常不过的下克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瞒着庆萍一个人,她一直住在墓里,后来咳嗽越来越严重,情绪又非常不稳定,就被钱升送到了青山医院,不知道院长用了什么办法,她的状态居然一天天好起来。
钱升刚上位的时候和邻省的郭司令联姻,娶了他的外甥女,新婚燕尔,对庆萍的心也淡了,但是女人的嗅觉是敏锐的,钱太太发现男人钱包里的照片,又顺藤摸瓜查到了庆萍的下落,便开始闹,两个月后郭司令被打出了云南,钱太太也老实了许多。
你怎么跟她比呢?钱升好几次想当着面对她说,你凭什么跟她比!


彼时张高原军装上金灿灿的领章,腰间别着的明晃晃的军刀,还有他身边笑意嫣然的庆萍,这三样东西,都是他渴求而得不到的,他不敢奢望,只想远远看着就好......他是不配的,那张不逊又比自己好在哪里?
不识抬举,若不是他,大帅怎么会疯魔到六亲不认,带着兄弟们往死路上走,若不是自己弃暗投明,这江山就都成了别人的了。

 

庆萍还在絮絮地说,“不逊他出远门了,都怪我,我平时对他太不好,他本来话就少,有时候难得要跟我说说话,我却总是不理解他,要是我找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一定不会逼他......”
“你住的好么?我看你不咳嗽了,想不想到别的地方走走?我陪你?”钱升岔开话题。
“不用,不逊会陪我的,”庆萍笑着说,“每天晚上我闭上眼睛,他就来了,我要去哪儿,他就带我去哪儿。”
钱升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张不逊的尸体早就冰凉地躺在棺材里了,然而他们仍然在一起,在另一个世界,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司令,”院长见他今天难得地和张太太谈了将近一个小时,便趁机说起药品短缺的事,钱升不耐烦地向后挥手,“听见没有?去办!”
小黄这回答应得痛快,这种差事他是喜欢的,无他,油水丰厚。

 

“山田先生让您尽快给个答复,”汽车上,小黄又一次提醒。
“知道了。”他厌烦地闭上了眼睛。
“您是回家,还是回小公馆?”小黄见车进了城门,小心翼翼地问。
回家就要面对那个悍妇,小公馆倒是自在,戏班子出身的女人会逢迎,一开始把他这个穷小子出身的司令弄得心花怒放,时间长了,也看出那粉脸后面的唯利是图,便觉索然,他想开回去,想回庆萍身边听她絮絮叨叨说和丈夫的各种琐事,就这一听着别人过日子,也像那里头的人是自己一样。
我是傻了。
小黄见司令不说话,便自作主张开到了小公馆。

 

姨太太伶俐,早得了风声备下酒席,席间施展水磨功夫哄得男人露出笑容,才说出来有个叫山田的日本人送了礼物,要同他交个朋友,他听罢勃然变色,一脚踢翻了桌子,也不理姨太太梨花带雨,踩着一地狼藉出了门,头也不回。
那小鬼子要下墓,他为着对方手里的军需暂且周旋,没想到对方竟然步步紧逼,从他身边的人开始下手,回到司令部,却发现一个更大的惊喜正等着他。
当初扶他上位的南京高参派了特使来,目的也是为了那个墓,“挖出来,你得的好处肯定比孙殿英要多,考虑考虑吧。”特使态度高傲,他牙根紧咬,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个墓是她唯一的念想,也是他的念想,如果有一天她能恢复,告诉他里面的秘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这一切,而不至于像那个倒霉的张不逊那样死于非命,为了那一天他牺牲的太多了,杀了自己的主子,杀了不听话的兄弟......难道是为了外人来坐享其成吗?
“处座会派一支宪兵队来协助贵府,”特使态度云淡风轻,“德国枪械是世界第一的,您不要有顾虑,放心去做,党国会记住您的功勋。”


“别让她知道这件事。”临出发前,钱升对小黄只说了一句。
小黄答应着拿起电话,准备和医院那边通报,结果却得到了一个坏消息,病人不见了。
然而这边已经迫在眉睫,他发现,那山田野平的探险队也在宪兵队里,形势已经由不得自己,荷枪实弹的德制宪兵队虎视眈眈,他手下跟这帮一比就是游击队,不敢抵抗,只能乖乖地打头阵,走到一层层墓室,向右一拐灯火通明,里面是一间布置得很舒服,可以说是豪华的大房间。
一张西洋床上方悬着玻璃吊灯,旁边沙发茶几应有尽有,庆萍坐在沙发上看书,见他们来了,慢慢站起身。
“庆萍,你怎么来了?”钱升一步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来了?”庆萍看向他身后,“怪不得,他要我回来看家。”
“说什么傻话,”钱升心里感觉不好,拉着她的胳膊想往外拽,“回家去,这里太潮,你又该咳嗽了。”
庆萍用力甩开他的手,“你们要干嘛?”这时宪兵队已经来到门前,有的敲打各处看有无机关,有的干脆架起机关枪,拿出炸药准备炸开这道石门。
“不许!”她伸开双臂挡在门前,“这里不可以进去!”
“她就是张高原的妹妹?那个疯女人?”特使饶有兴致地上前两步打量这两个人,“带回南京,让大夫好好检查检查,是真疯还是假疯。”
“庆萍,你听我说,”钱升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你不想弄清楚他的死因吗?我可以帮你......你听话,打开那道门,就可以知道秘密了,到时候......”“我不想知道!”庆萍疯狂的摇着头,“你也不要去!谁都不能进去!会死的会死的!那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诅咒!”
特使的脸色越发阴沉,他打了个手势,钱升余光看见后更加急了,不顾一切地大力扯着庆萍,庆萍却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趁他松手之机又跑回到石门前紧紧抓着上面的石钮不放,
“你回......”钱升咬着牙再度上前,一声枪响,在空旷的石室内久久回荡。
山田没事人似的吹着枪口的一缕青烟,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表功似的挥了挥手中的枪。
庆萍胸口绽开一朵血花,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缓缓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笑意,那一瞬间,钱升又看到了当年的张大小姐。
光芒很快消失了,钱升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上,其余的人开始各自动作,特使不再理他,指挥手下埋炸药。

 

后来的事情钱升也不记得了,他和小黄第二天被人发现在后山上躺着,一场大雨把他们浇成了两个狼狈不堪的泥猴,他问起其他人的下落,都说不知道。
南京房门并没有追查特使的下落,日本人更是泥牛入海,这些人他都不关心,只有一个人是他要找的。
“张太太呢?”
“不知道,司令。”小黄瘦了一圈,看来调查这件差事也让他扒了层皮,他眼馋那十六支德国枪,可惜一支也没找到。
那个墓依旧张着口子,里面和他们上一次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进去的人莫名其妙地都消失了,吊灯,大床,沙发,甚至庆萍在生命最后一刻看的那本书都好好地在那里,就是没有一丝人气,仿佛这座墓把他们都吞噬进去了一般。

“庆萍,”钱升喃喃自语,“你去找他了吗?”

 

他天天喝酒,下属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张高原,都传说那个墓里有妖怪,进去的不是死就是疯,这个月逃兵比上个月多了一倍,小黄不敢报,小公馆的姨太太卷包跑了,钱太太在家哆哆嗦嗦不知道该怎么办,娘家势力倒台,丈夫一蹶不振,心不在自己身上,又没孩子。

这天钱升又一次酩酊大醉,也不坐车,顺着马路跌跌撞撞朝前走,在他眼里,面前这套路就是当初参军那条路,走到尽头就能看见威风的大帅,和他身边笑面如花的小姐。

他走着走着,真的看见了 庆萍,她穿着那身印花旗袍,站在路旁似在等人,他站住了,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仰望少年,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怎么......没和他在一起?”他终于想起了这句想说的话。

“我和他的缘分尽了,”庆萍伤感地说,“当初是我不知道珍惜,现在后悔也是枉然。”

他心中一松,“哦,那你能回来吗?”

“说傻话,”庆萍被他逗乐了,“我马上就要上黄泉路了,临走,我大哥要我给你带句话,他还生你的气,不肯见你。”

“我,”钱升自嘲地笑笑,“我也不配见他。”

“他说,弟兄们都交给你了,你要振作起来,别给他丢脸。”

“大帅真这么说的?”他抬起头,眼中现出光芒。

庆萍点点头,目光中有鼓励之意。

“我会的,”钱升下意识并了下脚跟,“庆萍,如果当初大帅提拔我,你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庆萍不曾想他会这样问,顿时神情困窘,“可,可我只喜欢他,”过了一会儿,她说了句,“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钱升低低地说。


“你要去哪里?”见她的身影越来越淡,钱升心如刀割。

“他应该是不想再看见我了,所以我想,去一个见不到他的地方罢,”庆萍淡淡地笑着,“我欠他的也没机会还了,想来,可能他是哪辈子欠我的。”

“庆萍,不要走,”钱升哽咽着向前伸出手,“我以后还能看见你吗?做梦也行?”

回答他的是一阵大雾,和浓雾散尽后漫天的星星。

 

第二天钱升戒了酒,把所有精力用在军务上,手下带出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狼兵,三年后统一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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