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北阙(上)

光绪三十四年,一个冬夜。

山海关向北的官道上,一驾马车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向前疾驰,十几匹快马紧跟在后,马都是军营里的好马,骑手和赶车的也都是行家,一行人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车里坐着的是两江总督尹克善的六女儿和她的丫环,尹小姐今年十七,奉了父母之命,从江南水乡嫁到冰天雪地的东北。

尹老爷官场得意,两年前总督两江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又因清剿长毛平乱有功授为南洋通商大臣,虽然眼看着江河日下,这封疆大吏的位置坐得也是稳稳当当,妻妾八人生了满堂儿女,其中六小姐最是聪明伶俐,送去上了两年洋学,识文断字,仗着父亲疼爱脚都不曾裹起,六小姐生母去的早,由正室抚养长大,哥哥们成家出府,姐姐们也都嫁人了,刚想过几年自由自在的大小姐日子,没想到前几天北边来了一封信,尹大人看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在书房坐了一宿,第二天一道命令,给六小姐准备嫁妆,三天后出嫁。

“昔年平乱,汝尊姑于我曾有救命之恩,”她展开爹爹的信,“汝须孝养尊姑,勿令父母担忧。”

车外风雪呼啸,车内主仆二人抱着暖炉冻得瑟瑟发抖,这猝不及防的婚事让尹小姐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张家少爷行为举止长相岁数她一概不知,事实上三天前她都没听说过这家人,然后就要嫁给他,这也太突然了,老师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坟墓......然而平时来往那些八旗纨绔或者酸腐儒生,她也是看不上眼的,比如二姐夫吧,虽然年轻英俊却非常好色,三姐夫吸大烟吸成了一个病秧子,五姐夫更不用提,外面看着光鲜,内里破落户一个,还要靠媳妇娘家的嫁妆维持体面,想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口气,爹爹平时那样疼爱自己,为什么终身大事就要办的如此仓促?也不问问闺女的意思,就打发要饭花子似把她打发走了,她又看向旁边缩着脖子萎在那里的丫环小豆,“哎,你怎么不说话?嘴冻上了?”

“冷......”小豆呻吟着说,她才十四,更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听说小姐要嫁人她比谁都高兴,心想这回跟了小姐出门自己便升了一格,也能尝尝使唤人的滋味,没想到刚到东北就被天气来两个下马威,冻得全身都麻了,她怀里抱着临走时老爷给的嫁妆盒子,上面放着暖手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尹小姐见她这个样子叹了口气,“还指望你给我撑腰呢,个没用的。”

“我能给小姐撑腰的!”听了这话小豆立刻直起腰板,“等我到了张家,一定给小姐立规矩,让他家下人都老老实实的。”

 

“这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呀?”过了一会儿,小豆问。

“我哪儿知道啊,又不是我能问的。”尹小姐没精打采地回答。

尹家前几个女儿出嫁时候排场别提多大了,轮到她......爹爹真是打发要饭的呢。

 

出了山海关就像是被发配一样,先是连绵不断白雪皑皑的原野,几天后就是连绵不断白雪皑皑的大山,她几乎以为自己被卖掉了,让小豆往外看看,官兵还在,这时小豆指着远处,兴奋地叫起来,“到了到了!”

“你怎么知道?”尹小姐眯起眼睛,仔细在那一片白色里辨认,果然,车子转了个弯,前方露出一个小镇,看样子约有几十户人家,只是房后就是大山,看着有些怕人,“也不知道有没有熊啊狼什么的。”小豆皱起眉头嘀咕,看样子对这个地方很不满意。

尹小姐瞪了她一眼,“再胡说把你卖到大山里去。”“小姐,咱们现在就在大山里呢。”

车拐进了最大的一个院子,天色已晚,也没看清上面的匾额写的什么,主仆二人进了宅子。

 

这是一间三进的院子,不新不旧,尹小姐之前很担心会有三姑六婆围上来评头品足,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张家除了一个看大门的张伯,和两个做粗使的婆子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不过还都懂礼数,张伯手脚麻利地拉着官兵去喂马,安排在外院住下,又弄来酒菜,晚上听见外头热热闹闹吃饭喝酒,第二天给了打赏打发走了,老宅里就剩下她们五个。

张伯说不是故意怠慢,实是老爷和少爷有事出门,很快就会回来不能误了吉时,“那,你们家太太呢?”小豆抱着暖炉抖抖索索地发问,暖炉新换了炭火,然而还是不够暖和。

“太太也跟去了,”张伯一脸理所应当,“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真是一家怪人。”小豆嘀咕着回到房里。

“你这毛病得改啊,”尹小姐盘腿坐在炕上,俨然一个正宗的东北媳妇,“别老背地里嘀咕,像什么样子。”说着拿起旁边盘子里放着的水烟袋,摆弄一番觉得有趣,“你说,东北媳妇都抽这个?”

小豆连连点头,“她们特意让我送来的,以为您也好这一口。”

尹小姐切了一声放下烟袋。只觉得这里和娘家截然不同,娘家总是热热闹闹的,外头也有好多地方可以去,白天上学,或是和姐妹们去铺子里逛,回家就到娘房里吃点心聊天,这里简直就是个冰洞,也许他们回来以后会好些?看张伯是个爱说话的,想必张家人也能好相处。

“小姐,听说他家少爷脾气不太好。”小豆磨磨蹭蹭从外面进来,一脸丧气,“我刚才帮张妈挑豆子,问她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少爷挺好,就是不爱说话,有时候一天都不吭声,你说,是不是脾气不好?”

“我不想知道。”尹小姐哀叹。


伙计拍拍身上的雪走进山洞,火堆旁坐着十几个男人女人,都是强壮慓悍,一个人,无论男女拥有这两种特质的就会显得格外漂亮精神。

“尹家来人了?”他们的头儿,一个四十左右的威严男人问。

“昨晚上到的,”伙计恭敬地回答,“他们把尹家小姐送来了,说是......”他看了一眼男人身边高大的少年,“给大少爷当媳妇。”

头儿有些意外,“你忘了?”他的女人提醒,“那年在长沙......”

“哥,什么叫媳妇?”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崽子拉拉少年的衣裳,“唷,七少爷,媳妇可是好东西,”伙计说,“点灯说话,吹灯......”“拔蜡?”小崽子抢答,

“什么拔蜡,那叫吹灯睡觉!你小子不懂,明儿你哥娶了媳妇让他给你讲!”

男人们善意的哄笑让少年立刻红了脸,“爹,我不要媳妇。”

“听说尹家小姐上过洋学堂,会讲洋文。”

“那可好了,明儿咱几个下南洋就不怕听不懂话了!”

“你懂个屁,东洋西洋南洋不是一个洋,说的不是一个话!”

少年被这些闲言碎语说的心里乱,起身走到外头。柱子跟了过来,贼兮兮地用胳膊捅了他一下,“哥,你真不想要这个媳妇?”

这个同族兄弟见过世面,去过八大胡同,看过洋人演的电影,晚上熄灯就给他们讲洋片里的外国女人,衣服领子开的大大的,露着白花花一片,裙子如何,又如何和男人亲嘴,各种荤话连篇,让他们这帮生瓜蛋子大开眼界。

少年对这个话题感觉有些不自然,“她是外姓人。”

“外姓人有什么不好?”柱子看看左右没人,小声对他说,“张家女人太硬了,外头的女人不是这样的,你不知道,会笑会哭,可好了。”

少年越发迷惑,这有啥稀奇?娘也会笑,会哭......又是啥好处?

“你到时候就懂了,”柱子说,“兄弟一场,你不要给我。”

最后一句话让他下了决心,嘴上说的不要,终究还是牵了匹马,顶着漫天风雪往家赶,临走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回去看看也好,对心思就留下,要是不喜欢就......”“娘,我不是回去看她的。”少年涨红着脸辩解,“行啦,”女人慈爱地给他披上皮褂子,“跟你爹一样的闷葫芦,去吧。”

到家已经是四更,把马牵进马厩里,张伯听见动静迎了出来,见是少爷喜上眉梢,指着内院刚要跟他报喜,被他捂住嘴推回门房,然后一个人回到自己住的西院,也沒生火炕,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等待天明。

心像是长了只小手,一下下地挠着。

他跟着爹走过很多地方,在张家人眼里的外姓人就像是人类眼中的飞蛾,在他们短暂而脆弱的一生里,总是在无能为力的事情纠结,渺小而可笑。

她会是什么样的?


晚上,尹小姐蜷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感觉自己都要被冻僵了。她伸出脚尖,小心翼翼地找寻汤婆子。“有人!”小豆警惕地从被窝里探出头,“外头有马在叫,小姐,你听到了吗?”

“是风吹。”尹小姐探出一只耳朵,“这大半夜的,谁会在外头啊。”

“好吧。”小豆也缩了回去。

 

第二天天放晴了,阳光暖融融的照进房间,屋里也暖和了许多,尹小姐套上所有的衣服,决定到院子里走走,从她到了这里就没出过房门,确切地说,她连炕都没下过。

院子里的积雪又厚了几分,几只麻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呼啦啦一下落在了雪地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啄食地上的小米,“你放的?”尹小姐问小豆,“不是我啊,”小豆摇摇头,端着吃完的碗筷往厨房走。

那会是谁呢,她看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实在可爱,想过去摸摸小脑袋,又怕把它们吓跑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从另一个方向蹑手蹑脚地绕过去,她走到廊下的另一边,靠近通往中院的月亮门,突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前。

尹小姐吓了一跳,“你......你谁?”

她一边质问,一边后退,同时回头看看小豆跑哪去了。

男人年纪不大,一身短打,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他的眼神很亮,一眼能看透人心的那种,尹小姐被这双眼睛看得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自己才是闯到别人家里的那个。

“你到底是谁?”她不乐意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对她无礼,他盯着她看的样子就像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你是哑巴吗?”她提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

男人向她走来,她下意识后退,整个人靠在了墙上,那人还在往前走,“你要干嘛?”她不停地往左右看,小豆,张伯,还有那两个婆子哦统统不见踪影,自己就要被人杀了这帮人还不知道呢!“我给你钱还不成吗?”她可怜巴巴的求饶。
男人站在她面前站定,“我不是哑巴。”他声音还算温和,目光依旧放肆地上下打量。

“那你要......多少钱?”她吓得的动静都变了。

 

她很可爱啊,他看着眼前发白却强作镇定的小脸,想安慰她又无从下手,两人就这么僵了一会儿,尹小姐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又是一个,登时眼泪鼻涕齐流,“你怎么这么冷啊!”她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掏手帕,手帕呢?这个死丫头把手帕放哪儿......她正在抓狂,一样柔软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她下意识拿来救急,等一切轻松之后,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他刚从地下出来,身上还带着寒气,张家人平时不觉得,她肯定受不了,他回房换了身衣服,又找张伯吩咐了些话下去,张伯有些惊讶,但还是照做了。

 

再看见他的时候是第二天上午,那人拿着一捆她不认识的家什从月亮门口经过,应该是个大伙计,她想,有点粗鲁,不过长得还挺精神的。

就像张家人的伙食,看着粗放不羁,味道还不错,第一次吃包子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包子,一个就饱了......后来她发现自己能吃两个,甚至三个。

今天早上又吃多了。

她穿得厚厚的到处遛弯,内宅东边的夹道通向正院,还有西院......妈呀有人!她看见昨天那个男人正在院里拾掇家什,连忙顺原路返回,东院好大!一溜十几间房,如果都住上人的话,这家人可不少啊……她又穿进另一条夹道,发现这里虽大却没有花园盆景一类赏心悦目的点缀,每个院子都是光秃秃的,好无趣,除了麻雀连只八哥都不养,可也是,外头这么冷......她刚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就感觉北风呼呼地从袖口和裤管往里钻,连忙走到太阳底下,屋檐下垂下大大小小的透明冰柱,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七彩的光芒,“好漂亮呀!”她围着转了一会儿,这东西像冰糖,但是比冰糖还要透明可爱,会是甜的吗?

她看左右无人,便小心翼翼地,飞快地舔了一下,“好凉!”她打了个冷颤,但是刚才太快了没尝到味道,她又舔了一下,这次时间长了点,也许太长了,所以她恐惧地发现,舌头粘在上面下不来了。

救命啊!她在心里大叫,......不不不,不要来人,要是被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还怎么活啊!


“你舔它干什么?”

“.......没见过。”尹小姐的脸涨成一块红布。刚才正羞愤欲死的工夫他出现了,一指头捏碎了冰流子,也拯救了她几乎冻僵的舌头。

想赏他身上又没带钱......要是能把他杀了灭口才好,她悻悻地转着念头。

好在对方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正在摆弄一个类似铲子的东西。

他需要手里摆弄些东西,不然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和她待在一块,柱子没说过,他也不知道,就觉得两只手没地方放,耀眼的阳光映着她的水红缎袄和乌发金簪,整个人好象都在发光,他不敢多看,低下头,眼睛又落到一双绣花鞋上,和张家女人一样没有缠足,却也不大。

 

“你是......他家大伙计?”她感觉舌头好过多了,虽然刚才的样子很尴尬,但是毕竟人家救了自己,而且作为张家少奶奶也要笼络人心不是。

他看着她,嗯了一声。

“那,你家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呀?”她问完便红了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人多热闹,家里还能暖和点。”

“你冷吗?”他问。

她连连点头,“我从来没到过北边,晚上冷得......睡不着。”

 

第三天两个婆子帮小豆把她的东西搬到了东屋,这间屋子有两面火墙,大炕也生得旺旺的,她一下子就开心起来了,心想大伙计肯定是带着东家吩咐回来了,他一到家,自己的地位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婆子的态度也比前两日恭敬。

“我想......洗澡。”她犹犹豫豫地说,眼睛里闪着光。

外姓女人就是麻烦。他亲自动手把木头劈好钉了个桶,又一圈圈上铁箍,干活弄得一头汗索性光了膀子。她听见外院有动静,知道是他在,寻思去谢谢人家,结果一探头出来就看见这么一幕,吓得立刻转身,心咚咚直跳。

她看过男人光膀子,是在西洋画里,肌肉结实身材魁梧,可是她身边的人不是像爹爹那样胖,就是象姐夫那样穿个长衫呼呼答答,一阵风都能吹倒。

原来真的有这样的男人啊,她心里痒痒的,又忍不住站在门边,偷偷瞄了一眼,寒冬腊月天,他脑袋上还在冒热气,我的天,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拿给艾文礼老师看看,告诉她中国也有强壮的男人。

其实他长得也挺好看,眼睛特别亮,象太阳,被他看的时候就会觉得暖和。

“晾干就能用了。”他忽然开口说道,她吓了一跳,院子里并没有旁人,那么就是说,他发现自己在偷看?啊好丢脸!她扭身一溜小跑回到房里,心还在扑扑跳个不停。


脚步声也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他粗糙的大手细细打磨着木头上面的毛刺,她那么娇贵,万一被刺扎到......想到她会脱了小袄和里面的......肚兜?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现在城里穿的和以往不一样了,她上过洋人的学堂呢……然后进到水里,他不敢再往下想,柱子说的对,外姓女人就是不一样,她们有妖法。

 

一转眼来东北七天了,住的舒服,吃的也好,尹小姐很安逸,小豆洗衣服冻伤了手,婆子给拿了药膏,又说少爷吩咐,以后每天烧几大锅热水专给这屋用,小豆也高兴了,“少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她问婆子,尹小姐也竖起耳朵。

“少爷没回,是派人传的口信。”婆子利落地收拾起碗筷,“少奶奶您歇着。”说完走出了房间。

“他都能派人传口信,为什么自己不回来呀。”尹小姐靠在被褥上闷闷不乐,“好无聊。”

“小姐成天念叨无聊,是不是想姑爷了?”小豆凑过来笑她,主子奴才两个滚在炕上叽叽呱呱一通笑闹。

他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脸上漾起笑意。

“外头好像有人。”尹小姐仿佛听见了什么,坐起来,小手麻利地抿着散乱的头发。

“我怎么没看见,”小豆走到窗前,透过花玻璃的白色部分往外瞧,“......妈呀真有人!他手里拿个什么?”

 

“给你的。”他递过来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大野兔会咬人,小兔不会,她总是嚷着无聊,就给她做个伴。

“好可爱啊。”她果然爱不释手,捧在手里摸了半天,“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叫团团吧,团团圆圆的,好不好?”

他心中一动,又被那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看得心烦意乱,便硬邦邦地回答了一句随便。
她扫兴地嘟起小嘴,“好吧。”

 

“你从哪抓的呀?”两人熟悉了以后,她又开始了追根究底。

他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多危险啊!”她大惊小怪地感叹,“你是为了给我抓兔子,才大雪天的往山上跑......”“不是。”他立刻否认。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总是不冷不热的撂着个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不过这个小东西可真好,她把团团贴在脸上,感受这个柔软温暖的小身体内隐约的跳动,团团很乖,知道自己是被喜欢的,所以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它睡着了,”她惊喜地让他看。

他感觉弄来这个兔子真是明智。

奇怪,刚来的时候连炕都不敢下,这会儿在外头站着也不觉得冷了,也许是因为怀里抱着个兔子,她想和他说谢谢,又觉得这是伙计分内的事,有什么好谢的,娘说过不能把下人惯坏了。

他想跟她再说两句话,说什么都好,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绞尽脑汁想出一句:“听说你上的是洋学堂?”

“我家里有五个姐姐,”她细声细气地说,“六个妹妹,只有我上了洋学堂,爹说洋人的东西也挺好。”

“我爹也这么说。”

沉默了一会儿。

“洋学堂教什么?”他又问。

“写字画画,还有西医,不过我学的都是皮毛。”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爱,“你会画什么?”

“画......人像。”她忽然红了脸。

 

“哎,你们东家经常出门么?他家倒底是做什么的?”她的语气开始严肃起来。

“你不知道?”他心一沉,她居然不知道?

“爹爹没告诉我。”尹小姐眨眨眼睛,或许现在问这个问题有点为时过早,而且,早晚会知道的,可能他家是做生意的,最坏不过是土匪马帮,也没什么,反正自己也嫁过来了......“对了,你家少爷抽不抽大烟?”

他摇摇头。

“那,你家少爷外头,有没有女人?”她低下头,好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脸色。

他又摇头。

“他脾气好不好?”

他寻思了一会儿,自己的脾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不知道好不好。”他承认。

“他平时打骂你们吗?”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应该......没有。”

尹小姐叹了口气,“他只要不喝酒打人,我就念佛了。”

她眼中的忧愁让他不好受,无论男女在婚事上都是做不得主的,张家人也是一样,从小到大,他身边的婚姻都是在族人安排下适龄男女自然的结合,双方都是一样的人,也就无所谓磨合,但她不是......他自然不会抽大烟玩女人,但他的阴暗面更加可怕,不知道她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接受。

“你信不信命?”他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

信不信呢?她记得每个姐姐出嫁前,娘都会带着她们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可每个姐姐的婚姻都不算如意,她临走前也去过庙里......

“我是不信的,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全在自己。”

“那是你们男人。”她争辩。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也可以。”

 

我可以吗?她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弄糊涂了,可是女人终归是要听男人的呀?她又怎么能做的了主呢,又被他的眼睛看得不安,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没见过的小厮穿过月亮门向他们走过来,“少......少奶奶好!”小厮响亮地行了个礼,她被弄了个大红脸,吞吞吐吐地问,“你又是谁啊?”

“小的叫墩子,”墩子带来一个好消息,老爷太太明天就到家,然后就开始准备婚事,尹小姐垂下眼帘,心情激动,过了一会儿她偷眼看向身边,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她一个人抱着团团,站在院子里想了很久,一直到小豆出来找她,她才如梦初醒,“小姐,你怎么了?”小豆见她魂不守舍,不禁担心,“刚刚我听见他家下人回来了。”

“哦。”她应了一声,自己就要成亲了,不知道心里是盼着呢,还是......“这兔子哪来的呀?”
“他给我的。”尹小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我去给它做个窝吧,拿点碎布,正好有个装花生的篮子。”小豆自告奋勇。

“为什么?”尹小姐奇怪地问。

“它冷啊。”

“我抱着它就不冷了。”

“您总不能天天抱着它呀,成亲以后每天要伺候公婆的。”小豆一脸理所当然,却突然发现她的小姐脸色渐渐变白,然后抱着兔子走出了院子。

 

她知道他住在西院,房间里亮着油灯,她敲了两下房门,门开了,他出现在门口,看见她有些意外,他做了个手势请她进来,她摇摇头。

“我就要成亲了,” 她慢慢地说,“以后,我不能再同你说话,我夫君会不高兴的。”

“我也......不能要你的东西。”她把兔子放在脚下,转身离开,小兔子骤然失去了温暖的怀抱,茫然无措地趴在地上不敢动,他把兔子抱起来,小家伙仿佛还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尹家是书香大族,和咱们不一样,你要小心,别冲撞了人家。”临回来的时候母亲对他说。

确实不一样,族里的女人都管男人叫当家的,她叫他夫君。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后半夜终于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梦见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站在院子里劈木头,汗水从黝黑闪亮的肌肉间滑下来,炫目的阳光照在上面,要是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她突然被这个念头吓醒了,绝对不能有这个想法,绝对不能!

她叫醒小豆让她去倒茶,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就等成亲后找个机会,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好了。

也不知道张家少爷什么样......她喝完茶躺下,这次真的睡不着了,五更天的时候外面传来人声马叫,好象回来了不少人。

“小姐小姐,张家人回来了,”小豆出去一趟,乐呵呵地回来跟她报告,她赶紧起床梳洗,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很快过来两个陌生的年轻女孩,请少奶奶去正屋说话。

 

正屋很热闹,确切地说整个张家都很热闹,前几天有多冷清现在就有多热闹,女人们围着一铺大炕飞针走线,给新人缝制大红被褥,张家太太,也就是她未来的婆婆是个温和沉静的女人,眉宇间带着英气,说话直爽,待她热情而不夸张,这让她感觉很舒服。

“准备仓促,委屈你了。”她握着尹小姐的手,这个儿媳妇她很中意,看着很聪明,长得也不错,至于娇气......不是问题。

尹小姐乖巧地摇摇头,“我很喜欢这儿,您不必费心。”

这话不像是客气,尹小姐想,明明是他家来信提亲的,怎么他们家倒仓促了?虽然一团疑云堵在心里,她表面上仍然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一会儿又进来十几个小孩,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的打量着她,张家太太让他们叫婶子,又给她介绍都是哪个叔叔伯伯家的,她听得一脑袋浆糊,里面夹着三个嫡亲的小叔子,太太打发了去新房压炕,据说这样可以迅速让她怀上儿子。

张家的热闹和娘家的热闹也不一样,没有喧嚣吵闹,只是一种人头拥挤同时又井然有序的感觉,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活计,且互相配合,效率奇高,尹小姐觉得简直就象进了军营,孩子们也人手一把剪子剪窗花喜字,然后提了灯笼,嗖的一个翻身就上房了。

这家人都是干嘛的?


张家办事果然仓促,第二天就是正日子,一转眼她就坐在布置一新的洞房里,头上蒙着红盖头,手里捏着婆姨枕,小豆让她好好看看那上头的图案,她也没心思,只听见外头乱哄哄人声冗杂,有人高声劝酒,还有人哈哈大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

刚才拜堂的时候她什么都没看见,就瞧见盖头底下自己的脚尖一下下移动着,她的胳膊被人扶着,要她跪就跪,要她行礼就行礼,隔着盖头也看不见那个和她拜堂的男人长得什么模样,只有手里牵着的绸带时不时绷紧一下,告诉她,从今天开始,自己就和那个人永远绑在一起了。

她不知道是喜是悲。

 

外头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叹了口气,希望呆会儿进来的不是一个醉醺醺的家伙,她还不会伺候醉鬼呢,听姐姐们说,喝醉了的男人像石头一样沉,她怎么能搞得定啊......坐了这半天她腰都酸了,她打算站起身活动一下,反正也没人看见,这时她感觉脚底下有东西在动,好像还是个软软的东西,她低下头,发现团团正以一种极萌的姿态拱着她的脚,“团团!”她惊喜地把它抱起来,“你怎么来了?”

“它想你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全身一震,这个声音让她几乎窒息,她害怕自己听错了,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刚才坐得太久,又站起来得太急,这会儿整条腿开始麻上来,张家少爷把盖头掀起来之后,满室灯光让她头晕目眩,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他的胳膊里。

“着急了?”他涎着脸皮问。

 

刚才席上兄弟们合伙灌他,他全然不惧,来多少喝多少,后来仗着酒盖脸把柱子拉到一边,吞吞吐吐问了他些话,柱子这会儿也不笑他,还教他如此这般,“你只管施展,女人说话都是反的,说不要就是要,说不行就是行......”

原来如此,他把柱子的教导在心里反复了几遍,告诉自己不用紧张,反正她也不懂......天哪她可真软。

“怎么会是你啊?”尹小姐被眼前的变故弄糊涂了,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儿他酡红的脸和新郎的打扮,终于反应过来,这家伙一直在耍着她玩!

“你个骗子!”她想起头天晚上自己还因为他睡不着觉,又是羞又是气。

他则是一脸奸计得逞,“是你说我是伙计的,我可没说。”

“哪有你这样的!”她想起之前跟他说的那些话,羞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那你要我怎样?”他轻轻松松就把人抓过来放到炕上,“小祖宗,有什么帐明天算罢。”

她还想挣扎,却哪里挣得过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团团被一把捉去放在炕稍,上面扣了个狗皮帽子,“不许它偷看。”

柱子说的对,好女人都是水做的,娇气得很,稍微用点力就会嘤嘤的哭,哭得他魂都飞了。

 

她从他胳膊里探出汗津津的小脸,身上也都是汗,又热又乏,昨天一宿都没合眼,可是娘说过,新媳妇嫁过来第一天一定要比全家人起来的都要早,否则一辈子都会在婆家抬不起头。

窗外天色蒙蒙亮,自鸣钟指针已经过了六点,不能再赖床了,她哀叹一声准备往外爬,却被男人牢牢捉住不能动弹,他就会仗着力气大欺负人,昨天晚上就是,猫抓老鼠一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戏弄半天,玩够了就一口吃了......“得给公婆请安呢。”她红着脸小声求告。

“叫我一声夫君,就让你起来。”

男人趁火打劫的行径让她气愤不已,“娶个懒媳妇,你脸上很光彩不成?快让我起来。”

张家没有这种规矩,但是看她郑重其事的小样实在可爱,便偏不让她起来,看着她干着急。“夫君,”她红着脸小声告饶,“你行行好罢。”

眼前含羞带怯的小模样,耳边是从未听过的燕语莺声,他愈发不能让她走了,一翻身把她压到身底下就开始动作。

“我会让人笑话死的!”她拼了命往外挣,“没人笑话你,他们都出去了……张家没那些狗屁规矩。”他喘着粗气,手下不停。

“真的假的?你别骗我,你要是骗我,我就再没脸见人了。”她见反抗不过,只能含着眼泪求他。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这天她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之后惴惴不安地洗漱穿衣,结果发现公公婆婆都不在,昨天那些叔伯婶婶也都各回各家,没人打算在头一天给新媳妇下马威,不禁大喜过望。

 

从这天开始,小两口一日三餐就在堂屋里和公婆和几位叔伯婶子一起吃饭,之前听人说北边规矩儿媳妇是不上桌的,午饭时她拿了双筷子站在婆婆后头,准备随时给布菜,倒把老两口弄愣了,“你站这干嘛呀?”张家太太问。

“媳妇伏伺您吃饭啊。”她垂下眼帘做贤惠状,也是被一屋子人看得不好意思。

她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连平时一脸威严的张家老爷都有了笑意,“这孩子,”张家太太嗔道,“咱家不讲这个,快坐着去。”见她仍站着不动,又叫她男人,“快让你媳妇坐下,一点不知道心疼人。”

她红着脸坐回原位,众目睽睽的都不好意思夹菜,吃了少半碗就说饱了,还不能先下桌,只好等长辈们吃完,好在张家人吃饭速度快,不象娘家时候,姐夫们一上门,和丈人小舅子能从中午喝到后半夜,那样她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回房之后,她发现桌上多了个点心盒子,小豆说是太太让人送来的。

这里除了几十户张家人以外,一家酒肆茶楼点心铺都没,有钱都没有地方花,她捧着盒子热泪盈眶,心说婆婆可真好。

“太太还说了,以后您跟少爷在这边开伙,不必去堂屋吃饭。”

她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运。


“可怜见的,吃个饭也跟避猫鼠一样。”张家太太拿着做好的棉衣在丈夫身上比。

“你就惯使她。”张家老爷配合地伸开胳膊。

“你儿子难得喜欢谁,让人小两口好好过罢。”

“什么喜欢不喜欢,过日子不都是这样!要我说,就是一代不如一代。”

“一代一代不是要越过越好吗。”太太继续好言相劝,男人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是张家人,张家人没这个命!”

“你呀。”张家太太知道男人脾气犟,也不再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尹到底什么意思?我得写信问问他。”

“听说那边又打仗了,缓缓罢,”张家太太说,“你说,会不会是老尹的几个儿子不成器,想让你儿子过去......”“不可能!”“那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家三个儿子,一个病秧子一个抽大烟,老大听人说......”她在丈夫耳边小声嘁嘁了几句,男人听进去了,嘴里还说,“就你知道的多,没事打听他们家做什么!”

“那是咱们亲家呀,我能不打听。”张家太太嗔怪地瞟了他一眼,“你说说,咱儿子怎么就不配给总督老爷当家了?”

“我是说他不配!”男人冷哼一声,“想让我儿子给他当上门女婿是做梦,”用手一指,“还有你,以后说话别哼哼唧唧的,跟你儿媳妇学的,娘们似。”

张家人似乎是做古董生意的,还兼任走镖,因为他们身手都特别好,不论男女个个腰里都别着枪,张家少爷平时腰里别着把德国产的镜面匣子,她听爹说过这是稀罕货,男人也很珍惜,得空就坐那擦,她喜欢看他擦枪,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刚认识那会儿.....私下里没皮没脸的时候见多了,她已经摸准了男人的脉,只要和他撒个娇,没什么不许的,不过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她也实难有所作为,无非是某些时候求他节制点,当初见他一身腱子肉喜欢得不得了,现在方知道苦乐参半四个字的滋味。

“就仗着我惯着你。”男人起床的时候明显带着情绪。她连忙施展手段软语笼络,诉说自己如何难过,又许以明天,男人的脸方才渐渐晴了。

外头很安静,张家老爷太太又带人出门了,留下新婚夫妻两人,尹小姐好生自在。

“公公婆婆真是恩爱啊,”她学着娘的样子伺候丈夫穿衣洗脸,拧了毛巾把子递到他手里,“你以后去哪也都带着我呗。”

“行。”被人伺候的感觉很熨贴,他一开始不习惯,渐渐也学会了享受。

“都说你不爱说话,我觉得还可以啊。”她伏在他肩膀上柔柔地撒娇,“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

“喜欢。”他慢悠悠地说。

“那你怎么不夸我好看。”她小声嘀咕。

其实她对自己的丈夫非常满意,爹常说,一身精神具乎两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他长得好看,不是皮相的好看,而是骨子里的倔强之气,既有刚毅果断,又有沉稳睿智,不似这个年龄的人,倒象是个老油条。

她问过他年纪,可他从来不说,让她很气,又问他会什么功夫,亮两招给她看看,“晚上还没看够?”他促狭地问。

她立刻捂住了脸,“讨厌!”


白天同女眷们聊天,她发现几个婶婶大娘的娘家也是这里的,这里方圆十里八村都姓张,全是拐着弯的亲戚,那就是说......

“我们张家历来都是内部通婚。”张家少爷见她想得眼睛发直,索性直说了。

“啊?”她大惊,“这么说......你家就我一个外人?”

“你已经不是外人了。”

“可是,”她仍然觉得不对,“你干嘛要娶我呀?不会坏了你家规矩吗?”

他便告诉她,当年尹大人随曾公剿灭乱党,在湖南遇到张家老爷和太太,两家一见如故,遂定下婚约,“所以才会把你接来。”

“原来是这样,”她想,父亲是大官,想攀附的人自然很多,可是张家虽是布衣,从上到下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不象是那种趋炎附势之人,而且父亲把自己下嫁到这种穷山恶水,不象是一见如故,倒象有什么把柄被人捏着。

 

白天没事,她就拿出旧日的画笔,让团团做模特,画了一只只的兔子,男人见她有这手艺,拿来一叠亭台楼阁让她临摹,这个却和她在学堂学的不是一路技法,但为了在丈夫面前显出能干,她硬着头皮照猫画虎,也弄了个差不离。
 老爷太太回来了,她打扮好了过去请安,张家远没有娘家规矩多,她是亲眼见嫂子们都是如何晨昏定省的,当时就觉得嫁人好可怕,结果嫁过来发现公公婆婆根本不管她,早晚不必问安,吃饭不用伺候,不必陪着打牌做活计,更不会有事没事把儿媳妇叫来数落一顿,她反而更愿意尽媳妇的本分,走到堂屋门口看见里头站着一屋子人,又踟躇起来。

张家少爷从里面走出来,“正要去找你呢。”

“什么事啊?”她不动声色地理了理头发,他心里窃笑。

 “你认识洋文?”

她扬起眉毛,得意地点点头。

“过来。”

他把她叫到堂屋,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叠发黄的纸张递过来,“能看懂么?”

她扫了几行,字迹是工整的手写体,就是纸被水泡过,个别地方有点模糊,不过结合上下文来看应该能顺下来,“差不多。”

话音落地,感觉堂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我是回屋翻译,还是在这里?”她被大家看得红了脸,小声地询问丈夫。

“就在这里罢。”张家太太开口,早有人取了纸笔,她告了坐,把上面的意思在脑子里顺了一下,便执笔工工整整地写起来。

大清朝统治下不要说女人,男人识字的都不多,张家人也是一样,族中有私塾,可小子们根本不屑于学之乎者也,只喜欢耍刀动枪,这天南边有人送了消息来,上面全是洋文,搁在往日便要去本家找海字辈懂洋文的翻译,可是这样一来就不免弄得人尽皆知。

“幸好有你媳妇,”一个兄弟艳羡地说,“真不愧是大家闺秀,一肚子文章。”

张家少爷只是微笑。

柱子凑过头来,低声问,“怎么样?”

“挺好。”他收起笑容,那边仍然紧逼不舍,“哪好?”“哪都好。”张家少爷瞪了他一眼。

柱子噗嗞乐了,“小气。”

“明儿个跟你媳妇琢磨去。”他没好气地说,也是奇怪,平日里和兄弟们什么都说,可涉及到自己的女人就恨不得拿个罩子把她罩上,谁也不许提,提到他心里就不舒服。


尹小姐写了满满当当两篇纸,把笔搁在笔架上,站起身,恭恭敬敬递给丈夫,后者又送到父亲手里。

张家老爷看完又递给妻子,“差不多和我们想的一样。”

“要派人过去么?”张家太太问。

“派是一定要派的,只是......”张家老爷沉吟片刻,“等哪个铁筷子夹喇嘛,跟着进去,省得走了风声。”


那上面都是真事?尹小姐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才还以为是小说呢,什么虫子死人的都是真的?死了那么多洋人他们还要去,不要命了?还有什么筷子喇嘛的......正在胡思乱想,感觉有人捏了捏她的手,才发现丈夫在对自己笑,“走了。”

她应了一声,跟在丈夫后面走到院子里,这时迎面进来一个年轻姑娘,也是短打扮,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模样俏丽,举止老成,她拍拍门口站着的墩子的脑袋,“张灯结彩的,什么喜事啊?”

“六姑娘还不知道呢,我家少奶奶进门了。”墩子讨好地报告,那称作六姑娘的听了这话脸色大变,抬头看向张家少爷,“哥,你成亲了?”

“叫嫂子。”当着众人,张家少爷不好拉媳妇手,只把脸朝旁边偏了偏,意思是介绍一下,又对尹小姐说:“这是本家的六妹。”

六姑娘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打了个转,然后又突然堆出个不自然的笑来,“嫂子好,”没等尹小姐答话又连珠炮似地对张家少爷说:“这趟去南边你都准备好了没有?听说那边正打仗,得多预备枪和子弹,我新弄了个好东西,呆会儿给你看。”说罢也不和尹小姐打招呼径直进了堂屋。

尹小姐站在旁边看在眼里,她是在妻妾成群的大宅子里长大的,女人心思如何不知,见夫君待这姑娘亲密中带着客气,应该是没有私情,只是听她话里的意思......“下个月,你要和她一起出门?”回到西院,她关了门开始盘问男人。

“不是和她,我们好多人呢。”

“她一本家的,怎么管你叫哥?”

“从小一起长大的,叫惯了,再说本来都是一家人。”

“都是一家人......要是没有我的话,你就要娶她,是不是?”

他想了想,“好像,应该是这样。”

“那你干嘛不娶她呢!”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好看。”他笑着去捏她的脸,她躲开,转过身不理他。


“就知道守着媳妇,没出息。”张家老爷在桌边敲了敲烟管,太太瞟了他一眼,示意这还有外人在,六姑娘知趣地装作没听见,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六丫头过来,”张家太太把她让到下首,“坐下说话。”

六姑娘坐下了,心里暗暗纳罕,平时张家人没这些讲究,怎么跟总督做了亲家他们行事也变了,这般客气起来。

 

“我们不是有婚约吗。”半晌,她听见男人叹了口气,心里一凉,“原来还是我们尹家高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否认,“我是说,咱们俩已经是夫妻了,你又计较那些作什么。”

是我计较吗?她满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其实,应该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姐姐们也一样,开始也不愿意,哭过闹过,可有什么用?男人都是要娶小的......可他们是一家人,她终归是外人,到时候婆婆会向着她么?

但是她若不开这个口,等婆婆提出来,到时候男人也不念她的好,她只觉得心都要搅碎了,几次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先平静下来,“你可以讨她做小,只能做小,而且要一年以后才能进门。”

“你说什么?”他惊讶地问,“谁要她做小?”

“可我是先进门的!”她误会了他的惊讶,再也忍不住心中委屈,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他明白了傻丫头的心思,又是感动又是欢喜,搂过她的肩,“张家没人娶小老婆,我娶了你,就会和你一心一意。”

“真的?”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便举出族中她见过的许多例子,又说到自己爹娘,她仔细想想,可也是,一颗心终于放下,转眼又破涕为笑。

媳妇终于哄好了,他如释重负,见她肯为自己吃醋哭鼻子,又感觉心里美滋滋,“你爹,你姐夫都做不到罢。”

她抹着眼泪,不好意思地承认,“我从没听说过还可以这样。”

他拿过手帕,一点点擦去小脸上的泪痕,“那你怎么报答我?”

她低下头,声如蚊蚋,“以后全听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

终究还是不放心,又拐弯抹角打听,他们是怎么从小一起长大的,有没有送过什么东西,为什么只叫他哥,别人都叫名字。

“训练的时候不分男女,你都想什么呢,”他敲了下她的额头,“东西倒是没少送,装备,伤药,我们每个人都有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东西。”“那是什么?”

“香包啊,手绢啊。”她好心提醒。

“香包是什么?你说的手绢是不是.......”他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棉布,“大家都一样,有什么好送的?”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缎子包,“这个就是香包,你随身带着,不许丢了。”

他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这也太香了,让人笑话。”见媳妇又噘起嘴,便软语安慰:“心里想着你就行了。”

“你喜欢我什么呀?”她扭扭捏捏地问。

他想了想,“你是个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人。”

谁还不是?她觉得好笑,这时小豆敲门,说小辈们来给新婶子问好,她立刻坐得离他远一点,摆出贤惠模样请小客人们进来,孩子们都很有礼貌,只是眼神让她心里发慌,那是成人一样冷静的眼神,完全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


头回看见这么多淡定的小叔子小姑子还有外甥侄儿,心里没底,不知道怎么招待才好,只能没话找话,“你们......你们吃糖吗?”

孩子们还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其中最大的女孩摇摇头,“不用客气。”就又没话说了。

大眼瞪小眼过了几分钟,一个最小的女孩指着画架上的小兔子,“你画的?”

“是啊。”她连忙点头。

“你会画画?”女孩眼中现出一丝好奇,另外两个也凑过来看。

“喜欢的话,我给你画张像好不好?”

小女孩眼中放出了光,“好呀!可是我没穿新衣服。”

“我可以给你画新衣服呀。”她铺开纸,让女孩坐在对面椅子上,其他孩子们也都围了过来,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画。

她把小女孩扮成龙女模样,手里拿着花篮,满天花瓣随风飘落,女孩喜欢得连声说谢谢,另外几个女孩也羡慕得不得了,也要画。

“一天只能画一个人,婶婶坐久了腰疼。”她给孩子们定下规矩,女孩们立刻自发排了顺序,约好从明天开始一个一个来。

 

孩子们给她带了冻梨,这是一种冬天常见的食物,尹小姐尝试着咬了一小口,被酸得睁不开眼,孩子们被逗得直乐。

“好凉。”她咝咝吸着凉气,又觉得这酸溜溜的味道很爽口,小心翼翼地试图再来一口尝尝。

临睡前,她还在小口小口吃酸梨,“别吃太多,上火。”他上炕之前把盘子收走了。

“我以前不喜欢吃酸的,也不知怎么了,”她讶异于自己嫁人后的变化,原先口味清淡,到了这里天天吃酱菜炖菜,现在又吃起酸梨了,爹知道了一定会说,甜酸苦辣宜尝遍什么什么的。

 

想想现在的日子和娘家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没有戏看,没有街逛,零食只有可怜的几种,还都是酸的......张家女人不爱吃甜食,没有太太小姐争奇斗艳的牌局,也没有裁缝三天两头上门做衣裳,

可是这里有他。

 

那些大男孩头两次都还端着,后见大伙都有了,便也扭扭捏捏地来找她画像,有的要穿军装,有的要扮成大将军,甚至还有要扮皇上的,她也把孩子们认了个八九不离十,今天二爷爷家五婶的小毛来,要画一幅扮火车司机的,临走又留下一盆冻梨,她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好久火车长什么样......从前没留意。

张家少爷回来时看见外面又多了一个篮子,“这么多冻梨,当饭吃。”

“我喜欢。”她为他掸去身上的雪花,亲手脱下棉袄放在炕头烘着,又亲自把脚盆端到炕沿让他泡,他从来没有这个习惯,她说寒从脚下来,非要让他天天晚上泡脚,热乎乎的很舒服,脚下舒服了,心里便有罪恶感泛上来,父亲也没有这种待遇,张家男人从来没把自己当人看,下地时风餐露宿是寻常事,回家里也不过是多了片瓦遮身,张家人不敢懈怠,也不能懈怠。她嫁进来以后,家里的伙食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自己这样算是个败家子么?

他的日子好过,她呢?千金小姐嫁到乡下普通人家,会不会甘心,“嫁给我这山野村夫,你受苦了。”

“什么啊,才不是呢,我喜欢这儿,再说,你比我几个姐夫好多了。”她娇憨地眨眨眼睛,“能嫁到你家,是我的福气。”

听了这话,他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小两口腻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小毛的画,“倒是有模有样的,你成天给别人画,怎不画画我?”他打趣道,这句话勾起她的心思,不由粉脸飞红,压低了声音说,“人家早就想让你当模特啦,就是.....就是......”

他关上门,脱了衣服,露出上身健硕的肌肉,他对自己的身形很满意,但从未想过可以拿来明目张胆地欣赏,洋人真会玩儿。

“我们以前都是对着石膏像画的,这回终于有活人模特了,真好。”她高兴地摊开纸,让他摆好姿势站着别动。

她现在的模样也值得欣赏,整个人呈现出另一种状态,是和平时不一样的,神情专注,目光明亮中带点狂热,不时抬头望他一眼,露出腼腆的笑容,笔尖在纸上刷刷动得飞快。

“裤子要脱吗?”他见她的目光越来越往下,想配合一下,被她红着脸制止,“不用!”

“不完整。”他故意逗她。

“美不需要完整,”她认真地晃晃手中的笔。“你知道维纳斯吗?连胳膊都没有。”


张家太太麻利地收拾行李,“媳妇这两天吃酸梨呢。”又扑哧笑了。

正在擦枪的张家老爷嗯了一声。

“明年秋天,你就当爷爷啦,”张家太太把行李捆扎好放在一边,又给丈夫倒了杯茶,“咋不高兴?”

“终归是外姓血脉。”

张家太太微微笑了,并没有辩驳,心里却想,外姓人,也没什么不好。

 

 

“今日蒙兄嫂援手,小弟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武昌城下,一个戎装将领向着两个布衣男女深施一礼,他们身后是深逾一丈的连绵壕沟,曾公晓谕手下“结硬寨打呆仗”,每天平推五十里,再硬的骨头也啃了,没想到这帮奇人一个时辰就挖了湘军三天三夜都干不完的工程,拿下武昌城是分分钟的事。

“我有一小女,教养粗疏不堪箕帚,如兄长不弃,愿结为亲家。”彼时的尹总督还是尹将军,他是真心诚意感谢这两口子,他在靖港吃了败仗,几乎就要跟着曾公一起投湘江了,没想到这两口子救了他,还帮了天大的忙,别说是一个女儿,就是要他所有的女儿,他也立刻双手奉上,而且这夫妻虽是布衣,但相貌堂堂,举止龙行虎步,绝对不会是池中之物……王室衰微,天下已进入大争之世,南夷长毛都敢戴上平天冠,今后谁人称霸倒也难说。

“我们帮你也有私心,”那男人说,“你帮我一次,我们就扯平了。”

尹将军一口答应,临分别前说,“小弟回去一定好好教养小女,这孩子虽然娇惯......却很象她娘。”

外姓人倒把媳妇看得重啊,张家太太想。又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丈夫待她也很好,虽说平日不苟言笑,比起本家,自己的日子要好多了。

 

有人从南边回来,带来新鲜枇杷和蜜瓜,张家太太留了一点,剩下的都拿着给媳妇送去,到了西院见房里沒人,一问说少奶奶带小豆去二婶家串门了,便放下水果,见桌上有儿媳妇给孩子们画的画,觉得有趣,一张张拿起来欣赏。

“这孩子画的还真不错,跟照片似的,你看多象。”她递给丫头小娥,小娥羡慕不已,“要是少奶奶能给我也画一张就好了。”

“我和她爹都没画呢,还轮到你?”张家太太笑道,“等着罢,等孩子们耍够了,让她给咱们......”话音未落,她脸刷地红了,立刻把手里的画盖上,又庆幸自己动作快,小娥应该没瞧见,我的天,这孩子怎么什么都画......男人光膀子有什么好画的,倒底是年轻。

太可怕了,小孩还给穿衣服,大人就要光膀子,我可不画,小娥想。


“完了完了,婆婆看见了怎么办?”他刚到家就被她揪着衣服晃得眼都花了,本能地先哄,哄好了才问出来怎么回事,“有什么,我们训练的时候都是光膀子。”

“哦,”她稍感安慰,又觉得不对,“你们?你们不是不分男女吗?都在一块儿随便看?”“不是像你想那样。”“那你带我去看看呗。”她扯着他的衣襟撒娇,“人家没见过,好奇么。”

“外头有冰溜子,去舔吧。”他指着屋檐逗她,又挨了一顿粉拳。

她看什么都好奇,有一次他笑她头发长见识短,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心想媳妇一定要生气,没想到她完全不以为意,“女人某些方面就是不如男人啊,要不然为什么要分男女呢。”,每当看见她娇滴滴的样子,他就觉得,嗯,自己应该更加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这是他作为男人和丈夫的责任。
张家女人就不会这样,她们和男人是平等的战友,恨不得事事冲在前头盖过男人,你要是敢笑话她,便会要你好看。

 

很快他们就又出发了,这次去的是湖南和贵州交界的一个地方,本来还打算去一趟尹家,结果这期间发生了三件大事,皇帝和太后相继驾崩,新帝登基,尹大人调任东三省总督兼盛京将军,总理日俄洋务。

张家地处偏僻,且尹小姐平日足不出户,得知此事已是三个月之后。

 

深夜,一个身影摸进房里,熟门熟路解衣上炕,她半梦半醒中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欢喜地一把抱住,“你可回来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小别胜新婚,他想了一路的女人此时就在怀里任他摆布,哪里忍得,伸手就解她衣裳,冷风一进,她顿时清醒了些,“你轻点。”

“不想我了?”他喘着粗气低声问。

“不是,我怀孕了。”

男人立刻停下了动作,擦了根洋火,点亮了床头的蜡烛。

“你点灯干嘛。”她慌忙整理衣衫,被男人按住了手,“别动,让我看看我儿子。”

温暖的烛光下,他鬓发蓬乱的小女人娇慵地靠在枕上,原本平坦的小腹现在像是藏了半个小西瓜,他小心地把手覆在上面感觉那一团生命,那是属于她和他两个人的血肉,那生命也感觉到了他,慢慢地动了一下,又一下。

“几个月了?娘知不知道?”

“你们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告诉婆婆呢……二婶说五个月。”她娇羞地低下头,他算了下日子心中了然,新婚那几天就怀上了,看她小胳膊小腿的,还真是好生养。欢喜之余又有些失望,只能恋恋不舍地给她盖好被子,“好好睡,我不闹你。”

她知道男人这是扫兴了,鼓起勇气,红着脸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二婶说的?”他大喜,又不无担心地掂量她的小身板,“能行吗?”

“那就算了。”她赌气转过身,被男人紧紧抱住,又吹灭了蜡烛。

这一夜两个人都睡不着,几个月不见,彼此都攒了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孩子的到来又给了他们新的未来,新的希望,他从来没想现在这样渴望回家,渴望回到她的身边,也许父亲说的对,他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

“你又受伤了,”她心疼地吻着他肩膀的一道新伤,“我拿药去,”“不用。”他按住她的手,“亲亲就好了。”

她红着脸,小猫似的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这小模样让他怎么心疼都不够。

“这趟出去,感觉世道要变。”

“怎么说?”她舒舒服服躺在他臂弯里,只觉心满意足。

“到处都在革命,皇帝怕是做不了多久。”

“真的假的?”她还记得父亲书房里那幅画,画的是当年湘军大败长毛的功绩,朝廷还是挺厉害的,怎么会......不过夫君说的一定不会错,“那以后怎么办?”

“以后就看各人本事,谁厉害谁就称王呗。”

“我夫君最厉害。”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还真想出去拉支队伍占片地头,老守在这一个地方不是长事,”他摸着她柔软的秀发,心中无限满足,“对了,你爹调任回盛京了,这下离咱们近了许多,有机会带你回家看看。”

“真的!”她欣喜不已,眼睛发亮,“我爹还没见过你呢,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欢喜,他也欢喜,人便是这样一点点变得软弱,这次在下头遇到点麻烦,爹当时没说什么,过后私底下敲打了他两句,兄弟们也说他变了,父亲不会明白,大家都不会明白。至于她父亲喜欢自己与否倒不重要,只要她喜欢就好。
不过尹家这个时候回到这个是非之地,不知道算不算是好事。

 

“说了多少次,以后别等我。”他从外面进来,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她早已拿着干毛巾等在门口给他擦头发。桌上摆着没动过的饭菜,她总是这样,只要在家,就一定要等他回来才吃晚饭。

“不嘛,我就要等,儿子也想等你。”

“小东西。”他捏了下她越来越丰满的脸蛋,给她夹了一条鸡腿。

刚吃了几口,院子里传来说话声音,小豆进来说本家五婶来找少奶奶,她忙叫往里让,五婶也是个干净利落的女人,灯下看着眼睛有点发红,客气几句后,便直接了当地问,小毛那幅画完了没有。

“还差涂色,”尹小姐说,“等他回来自己挑要绿火车还是蓝皮的......”“他回不来了。”五婶的声音很平静。

她愣住了,随即感觉丈夫捏了下她的手,立刻反应过来,“我这就去拿。”

五婶临走和她说了声谢谢,这个女人和所有的张家女人一样坚强冷静,至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想起四姐姐十岁肺炎去了那天,她的生母哭得昏了过去,娘和另外几个姨娘也都哭了,张家女人的心是有多硬。

“十个里面回来五六个就不错了,常有的事,”他搂过她纤弱的肩,“你是张家媳妇,得习惯。”

她抬起被泪水濡湿的眼,“以后我们的孩子也要这样吗?”

面对她带泪的祈求,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二天她换了素淡的衣服,和婆婆说想去看看五婶,虽然跟她不熟,但是小毛这孩子......她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那个临走时还对她笑着说婶婶等我回来给你带酸枣糕的男孩,现在正长眠在异乡不知名的大山里,孤零零的,再也回不了家,为什么?张家人为什么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狠心?

墩子驾车,一路无话到了本家,本家住的地方还要偏僻,但是人口明显比外家多很多,她现在也知道了所谓外家不只是他们一家,别的地方还有好多,论起来都是亲戚,她也记不得那么多,反正都有人介绍,让她叫啥她就叫啥,五婶男人前几年也走了,到了门口下车,有人出来接了然后让到堂屋,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家里没有香烛纸钱,也没有任何祭奠,完全看不出这家没了个人。五婶的情绪很正常,也看不出是个刚失去幼子的母亲。

她事先准备好的话都没用上,干巴巴地说了些场面话,五婶看她大个肚子赶过来,倒还客气了几句,她大儿子从外面回来,她同他介绍“这是老七家的大儿媳妇”,那个小伙子高瘦,五官长得和小毛有些相似,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一眼就进屋去了。

“五婶,我今天是来送这个,”她打算把画送给她就回去,这种谈话实在太累,“已经上好色了,我想,小毛他应该喜欢绿色的火车。”她把一幅重新画好水彩画双手递过去,小毛穿着司机的制服,神气活现地站在一列正在喷气的火车头前面。

五婶对着画看了很久,尹小姐也不敢打扰,直到她终于抬起头,眼底泛着微微的水光,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要说话,这时一只手抓走了那副画,在她吃惊的眼神里把那副画撕得粉碎。

尹小姐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粗鲁的人,但是五婶的大儿子比她高太多,而且眼神实在太凶,她被看得心里发毛,还不得不接受他冷冰冰的质问,“这个有什么用?”

她怯怯地回答:“留个......念想。”

“念想?”男人冷笑,“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希望家人成天因为你哭哭啼啼荒废掉,还是放下无用的思念,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没想过这个,”她被对方的逻辑和身上释放出来的压力打倒了,“我错了。”

 

她没有要五婶送,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大门口,六姑娘站在马车边上,神情高傲地看着她,像是有话要说,尹小姐也站住了。

“你知道张家为什么一直是内部通婚吗?”

“不知道。”她的声音轻的连自己几乎都听不见,她隐约猜到了一些,从她嫁到张家以后每天都过得很自在,但是直觉告诉她,自己在这个家永远都是个外人,大家待她好是只是出于客气,并不是出于接纳。

“为了保持张家血统的纯正,”六姑娘的眼神里带着怜悯,“我们的体质和平常人不一样,我们可以活很久。”

活很久?为什么他们会活很久?他们不是平常人吗?她想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对方居高临下的眼神又让她硬生生把好奇心压了回去,她又想到肚里的孩子,手下意识放在腹部,“那他......”

六姑娘遗憾地摇头,“他很有可能失去张家人的天赋。”

六姑娘扶着她向马车走过去,一边同她低声细语,看上去好似一对情深的姑嫂或者姐妹,只有尹小姐知道,她每一个字都在往她的心里扎刀子,“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把你嫁过来,也许他对张家的秘密也有所耳闻,不管怎样,你人都来了,张家总不能把你拒之门外,但是你要明白,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尹小姐失魂落魄地回到西院,小豆见她这个样子,也不敢多问,给她端来点心水果她也不吃,小豆慌了,想去跟太太说又不敢,只好在外间提心吊胆地等小姐随时吩咐,或者大少爷能早点回来。


六姑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家人的宿命就是如此,漫长的一生,不断的离别,情感对我们来说是多余的......你会让他变得软弱,从而害了他。”

那我就不能和他白头到老了是吗?

我死了以后,他怎么办?

张家少爷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的媳妇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桌上饭菜一口未动。

他走到她身边,把她搂过来,感觉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宝宝感觉到父亲的拥抱,惬意地伸胳膊踢腿,“今天怎么样?儿子打算什么时候出来?”

“快了,”她轻轻环住他的腰,闭上眼睛感受那熟悉的味道,“夫君。”

“嗯?”

“我爱你。”

她想通了,既然不能改变什么,就好好地活着,

好好地爱他。

温暖如潮水般慢慢从心底涌上来,这个柔弱娇小的女人让他想起那些飞蛾,纵然生命短暂,也要活出那一刻的韧性、坚持和温度。

一支队伍开进了附近的大山,与此同时张家本家上下开始漫延着一种奇怪的气氛,各种谣言不径而走,渐渐开始人人自危互相怀疑,这种不信任和怀疑也逐渐蔓延到了外家,彼此防备互相猜忌,然后就开始有人失踪,不速之客越来越多,有带着机器的军队,他们要在山里挖矿,还有零星的俄国人和日本人,从前平静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张家人对此并不感觉慌乱,历史总是这样不断重演,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张家人经历的变迁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们无暇感怀这变迁,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想出应对之策。

这一天,张家少爷把柱子堵在了后山的一处,目光冷冷地逼视着他,

“有人说你是......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

柱子一言不发。

“信不信我亲手宰了你?”

柱子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把崭新的手枪,这种式样的枪他以前从未见过,“没见过吧。”他狞笑着扣动了扳机。

张家少爷疾闪,但这把枪准头极高,左臂仍被擦了一下,“世道变了,以前的老皇历不管用了,跟我混吧,”柱子步步逼近,枪口始终对准对方的眉心,同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脸,防止对方偷袭。

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被甩了起来飞到半空,对方的两条腿似一把巨大的铁钳,死死钳住了他的脖子,他想使缩骨功抽身,却半分也施展不出来,对方力气实在太大,很快他就被卡得嘴唇发紫,眼球突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张家的看家工夫,自己这下完了,心一横,闭上眼睛等死。

半天那钳子仍没有动静,他慢慢睁开眼睛,对方也在看着他,眼神是恨其不争的,还有一丝不忍,他又燃起了希望。

“你知道吗?”他嘶哑地挣出一句话,“张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什么?”

“都是骗子,什么长生都是骗子,那个盒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千年圣婴,我们守护的就是一个笑话......”他见对方听得专注,不动声色地蓄力打算缩骨,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自己颈骨碎裂的声音。

他把胳膊上的擦伤简单包扎了一下,就飞快地往家里赶,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原由。

整个家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西屋炕上放着一条刚做好的棉裤,顶针还放在上头,可见走的时候并不匆忙,桌上的茶还是温的。

 

习惯了一进门就听见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冷不丁屋里静悄悄的还不习惯,也是奇怪,这习惯不过一年而已,就改不了了。桌上放着个空篮子,那原来是团团的家,后来这货成天除了吃就是睡,养得膘肥体壮,篮子已经装不下了,被送到厨房笼子里养着,他听张妈说了好几次,不是因为少奶奶喜欢,早就给炖了。

想起她刚来的时候......真快啊。 

院子里一片死寂,远山沐浴在橙色的夕阳下,金灿灿的分外好看,还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黄昏,只是这死寂象是要吞噬掉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又到父母的院子里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表面上一切正常,似乎他们只是临时起意出了趟远门,或者说,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打扫干净。

如果事情已经发生,慌乱是无用的。

柱子并不是本家,也非家族中第一能干之人,他怎么会知道?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只是为了让张家分裂?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一时间感觉真相就在眼前呼之欲出,下一刻又是茫然无绪,他回到西院,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平静的表象下他可以看到无数没有来得及掩盖的线索,哪些地方曾经发生过打斗,檐下掉落的瓦片,门框上的抓痕,墙上的脚印,甚至于地面上成片的鲜血,也曾经有一只手迅速地洗刷干净......他闭上眼睛,强迫症自己不要再想,他要保持冷静,否则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张家人平时行动都有特殊的暗号,有一个暗号只有他和父亲知道,刚刚在堂屋他看到了这个暗号,它表示,你可以按照直觉行事,不必顾虑。

于是他来到厨房,开始做饭。

熊熊炉火舔舐着锅底也舔舐着他的心,他感觉就在这间院子里,就在某处正有一双眼睛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又出于某种忌惮,不能率先对他发起进攻。

饭做熟了,天也全黑了,他点了两支大蜡烛把厨房照得亮亮的,又坐下来慢条斯理地盛饭,吃饭,最把碗搁在灶台上。

突然间炉火烛火齐灭,屋里陷入一片黑暗,与此同时两边窗子被他一脚踢开,一群信鸽扑楞楞飞上半空。

埋伏的人同时出手,那些信鸽没飞多远就一只只掉了下来,满天羽毛飞扬,他冲上屋顶,对方有三个人,他抓住其中一个最厉害的扑了上去。

只过一招便知道对方是谁,长年累月的集中训练,他们互相了解每一个人的出拳速度和角度,他没有犹豫,趁对方躲闪不及,一肘击碎了他的太阳穴,另外两个如法炮制。

然后他迅速回到厨房,把团团从笼子里拎出来,和准备好的一团牛皮绳子一起缠在腰间,牵了匹马便往本家的方向狂奔,路过一处悬崖时,他把手里一直攥着的一只死鸽子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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