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结局

一九五二年六月,张府。


张夫人听见醉醺醺的动静就知道不好,刚想转身把围裙摘了顺便拍掉手上的面粉,那人已经带着浓重的酒气冲进厨房,借酒装疯,两只大手准确无误掐住她小腰最怕痒的地方。

听奴见势不妙早就溜了,她笑软了身子被他就势压着向后倒在面案上,两个大盖帘,上面齐齐整整刚摆好的饺子,被他们俩压了一个严实。

厨房门大敞四开,随时都有可能进来一位,她身子底下又凉又粘,略一挣扎感觉更加难受,气得想骂又不敢大声:“好好的酒不喝,发什么疯!”

“兄弟们叫你呢,说嫂子不到没气氛,”

“我不去,你们爷们喝酒叫我干嘛。”她心疼新做的旗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就上楼。”男人厚颜无耻地贴在她耳边要求。

楼下划拳吆喝声此起彼伏。

她大骇,低声呸了一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过去喝点......给我个面子。”男人半是强迫半是央求,她只得顺了他的意。“那我换件衣服。”

“这件挺好看。”

“我后背全都是饺子馅!”她终于得以直起腰,愤怒地指着桌上被压扁的饺子们,“你们呆会喝片儿汤吧!”

张启山醉眼朦胧,毫不在意,“什么饺子......我还以为是绣花呢。”

这时候副官红着一张脸也凑了进来,“嫂子......夫人,佛爷刚才说您是张家大功臣,属下敬夫人一杯......”

“你嫂子上楼换衣裳......一边去。”

副官如奉纶音,立即贴墙上让出道来。

兄弟们见佛爷一去未归,怕夫人不给面子,自发组织过来壮声势,一张张大红脸咋咋呼呼的连声问:“嫂子呢?嫂子呢?”

“嫂子上楼换衣裳,马上下来。”“换衣裳呢。”一个个喝红了眼睛,大着舌头一本正经,整个走廊都回荡着这三个字。


新月气呼呼地换了衣服,感觉后背仿佛还粘着东西,很不舒服,趁沒人打了他一下,“你还好意思笑......我怎么见人啊!”


他把胳膊伸到椅子后面搂着她的腰,“我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有你们这帮兄弟。”

说完又转过脸笑咪咪地看着她,新月预感这家伙要开始胡说八道,手伸到桌子下面使劲掐他大腿,不管用,皮厚。

“还有就是,娶了个好媳妇。”

“那是那是。”“我们也多蒙嫂子照应,三一年......”“......要不是嫂子......”

汉子们又把酒杯对准了新月,她本不是扭捏的,今天这个场合又都是自家夫君的亲信,不能扫兴,便爽快地拿起杯子,一仰而尽。

一杯酒下肚,眼尾便带了几分娇媚,张启山愈发欢喜,“你嫂子有量,不用客气。”

她小声嗔道,“有你这样的吗?灌自己媳妇?”

他拍拍她的肩膀,“都不是外人。”

他端起杯子,往桌子上一墩,溅到桌面上几滴,“我没有亲兄弟......”

“从东北出来,身边只跟了六个伙计,其他人全都死了,都让日本人打死了。”

他指了一圈,“这些都是我的兄弟!”

汉子们刚刚还喝得热火朝天,这会儿突然就都沉默了,低了头,粗糙的大手紧捏着酒杯,眼睛里有东西在打转。

一个人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佛爷,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是死......”

桌子上的气势一下子从热烈变为凝重,这帮英勇无畏的汉子,仿佛只要跟在佛爷身边,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山,没有趟不平的路。


“讨厌,你一喝酒就这样,什么话都说。”

新月剩下的力气就只够她甩掉脚上的高跟鞋,一头扎在床上,滚热的脸贴在凉丝丝的床单上很舒服,一动都不想动。

张启山进屋后就坐在沙发上,没开灯,整个人坐在黑暗里,不说话,也不象往常一样缠她。

她觉得奇怪,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慢慢地就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已是天亮,床边是空的,没有睡过的痕迹。

她扶着胀痛的脑袋坐起来,男人不在卧室过夜就是在书房,当然,这种情况极少。

昨天喝了那么多酒,怎么还跑书房去了?

她走到书房门口,门是关着的,她轻轻扭开门把手。


一开门就有股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张启山坐在写字台后面,神色疲惫,下巴长出了一层青色的胡子茬。

她一步步走过去,看见写字台上除了文件以外,还有把上了膛的手枪。

她心下一凛,一把抓到手里。


“不用怕,我想死的话早开枪了。”张启山说。

新月有个好习惯,就是从来不问为什么,也正因为这一点,她能够在张启山这个同她性格经历截然不同的男人身边,过了三十年琴瑟和谐的日子。

没有必要的事不做,没有必要的话,自然也不必问。

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清了文件的抬头,一部分是通缉令,还有一张处决名单。

都是熟人。


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了她的心,昨天酒桌上他确实反常,说的那些话,听上去就像是,就像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坐在一起。

这一夜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他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换来这十二个小时的宽限么?或许原本可以更久,只是兄弟们舍不得,执意要最后再吃一顿散伙饭?

“能跑多远跑多远,万一被抓住......”


“能保住命,已经是不容易了。”他闭上眼睛,第一次感觉到在强大力量之下自己的渺小与无奈,以前经历种种艰难,都有奋力一博的机会,换句话说,每次命运都给他两个选项:成功,或者失败。

这次的选项是,要么作为出卖者苟且活着,要么作为出卖者去死。

这根本不是一种可以对抗的力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可以活动的边缘地带,它们是主宰,是一切。


她一句话都没有问,事实上,她除了刚开始的时候用目光表示出震惊后,再沒有任何疑问,只是沉默。

上面派了人下来协助调查,实际就是来监视,天不亮就开始全城抓捕,行刑那天,张曰山领着那位挨个验明正身,全程跟下来,听说都看吐了。

这小子心眼怀着呢,新月知道,场面不好看,一般人都是意思意思......可他怎么可能答应,一笔笔血债佛爷担了,你们这些敲边鼓的也别想好过。


“我担心的就是你这个性子,什么都要扛着,也不管能不能受得了。”

他躺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事不可为,不能强为,佛尚有三不渡,何况人呢?”她伸出手指,在他脸上点了一下,“我宣布,张启山是个好同志。”

她见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松了口气,躺下来抱着他的胳膊,结实的肌肉搂在怀里甚是安心,过去日子不管如何艰难,因为有这个人伴在一起,就什么都没怕过。

良久,她说了一句,“你要学会同自己和解。”

醒来时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感觉又是异常真实,她心里不好受,又睡不着,起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远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岸边。

 

散伙饭的第二天,她就被张启山以休养为名送去北戴河,同行还有几位家属,她们对这次旅行表现出很大的热情,新月也学着她们嗑瓜子,用大茶缸子喝水,红着脸小声讨论泳衣款式,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再故作娇羞地捶打着说话放肆那人几下,都是套路,和从前牌桌上的应酬相比,她倒是喜欢这些毫无城府的侃大山,也许是人上了年纪,喜欢轻松一点的生活方式吧,很快,家属们就都认为她和那位不苟言笑的丈夫不一样,没架子。

车行到一半,其他人都开始打盹,她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掠的田野出神。

长沙,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胸口憋闷,忍不住捂着胸口咳了几声,也没有太好过,那股闷闷的疼像是一柄钝刀,又像是一把火,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转着,烧着,耗着,耗一天算一天。

 

一定要好好的,因为我,陪不了你一辈子。

住在疗养院里每天都有报纸送到房间,上面所有提到长沙的新闻她都会反反复复读上好几遍,她没有往家里打电话,这个时候,又能说什么呢?

终究还是放不下,没等他安排人来接,她就定了火车票,一个人提前返回了长沙。

 

长沙的雨季其实是很可怕的,漫长到无穷无尽,她坐在车里,看见雨点从玻璃上一滴滴滑下来,汇成一条小溪,然后又是一滴,一滴,重复这毫无意义的循环。

刚嫁过来那会儿年轻不知愁,眼里只有一个张启山,别说天天下雨,就是下刀子,只要守在他身边,日子也是快活的。

日子过久了,眼里装的东西也多了,那扇熟悉的大铁门一点点靠近,恍惚间就瞧见门口跪着一人,目光镇定清澈,衣衫被泥水打湿了半截,脊背还是直挺挺的,仿佛在说,我人跪了心却没有跪,你欠我的,你得还。

门口卫兵看见佛爷的座驾,响亮地喊着敬礼,她回头,大门口是空的。

哪还有人呢?

卫兵和警卫员都换了新面孔,管家和两个丫环因为都姓张,所以留着,只是不能再叫管家了,要叫张伯,丫环改名叫保姆,如今人人平等,她丈夫前半辈子在战场上拼命,后半生也要兢兢业业夹起尾巴做人,不能有一丝一毫压迫百姓的苗头。

 

张伯穿着半新的中山装,表情微妙地迎接新月进门,说佛爷在管委会开会,打过电话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后来拣了个没人的时候,偷着跟她说,还没完。

张曰山和一众兄弟都被停职,说是有事情没彻底交代,现在对外封锁消息,不许透漏半点风声,以免造成误会,毕竟是起义将领的副官又是本族兄弟,卸磨杀驴也太心急了点。

 

她等了一夜,两夜,那人还是没有回来。

小葵每天早上去打牛奶,听到许多不中听的话,她本不想和夫人学舌,但是新月缠着她逼问,在夫人面前小葵是瞒不住话的,一五一十的说了。

“知道了。”新月听完神情如常,“你去给我收拾行李,够一周用的衣服就好。”

小葵本能地应了一声,“夫人,您又要出门?”

新月点点头,在梳妆台前坐下,拿起跟孩子们的合影看了一会儿,照片还是几年前照的,尹老爷子穿着长衫胸口挂着金怀表,抱着小孙子,旁边站着几个大孙子,心满意足。

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就湿润了,摸着照片上孩子们的脸,心里却想着,别回来,永远别回来。

 

“当初你也是这么想的吧,天天让我走,”她自言自语,“我走了,这一关你怎么办啊?”

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果然是上了岁数的人,经不住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着镜子,仿佛张启山就站在面前。

“我想离婚。”她轻声说。

 

这样像么?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跟他提出离婚,他听到以后会是个什么反应?会吃惊还是发火,或者二话不说直接采取行动?

不能用想字,听起来一点不诚心,她清清嗓子,重新说了一遍,“我要离婚。”

这时,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张启山正好走到门口,听见了后面两个字,他皱眉,关门,这些天的重压已经让他疲惫不堪,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女人还作妖,他走到她身背后,她没有动,夫妻二人的视线在镜中相遇。

新月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和你离婚。”

 

张启山脸上波澜不惊,“你说什么?”

“离婚,我没法跟你过了。”

张启山挥手,一个花瓶砸到地上粉身碎骨,他顺势贴近她低声问,“你要干嘛?”

他身上烟味呛鼻子,眼神疲惫布满血丝,新月硬下心肠甩开他的手,大声地说,“别碰我,你手上不干净!”

 

警卫员和张伯吓得都跑到走廊里,警卫员是新兵蛋子,刚来一个月,首长两口子打架不敢拦,和老管家面面相觑。

屋里又传来家具倒地的声音,“咋办?”警卫员眼睛骨碌乱转,首长那手跟大蒲扇一样,夫人娇滴滴的小身板禁得住吗?

“你还是人吗!”新月尖利的骂声让他们打了个颤。

 

“你发什么疯?”

“是我疯了,还是你发疯!”新月头一次冲他发这么大的火,这些天的火儿也被勾了起来,甭管真假,嚷嚷出来心里就是痛快些,她走到窗边,着意让外面的人也听见,“你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我一天天连大门都不敢出,生怕让人戳脊梁骨,你连兄弟都不容,明儿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

 

警卫员正竖着耳朵听得聚精会神,冷不防门突然打开,脸色铁青的首长出现在门口,他条件反射地一个立正。

“不许她出来。”张启山把房门反锁,钥匙甩给管家,又对吓坏了的小葵小静指指窗户,意思是从那里送饭。

都闹成这样了还不打?首长好脾气,警卫员想,还是城里女人精贵。

 

结果一个没看住夫人还是跑了,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撬开了房门,什么都没带,一个人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警卫员结结巴巴给首长打电话,张启山在电话那边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新月几天没睡好,面色憔悴,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手里捧着手绢擦眼泪,面前坐着一位和蔼可亲的首长和他的夫人,夫人拉着她的手,和言细语地劝,无非是老夫老妻要体谅,谁都有缺点,不要动不动就说伤感情的话。

新月听他说了半天,一边抽泣,一边盘算怎么把话题往正路上引。

 

要杀多少人才够?我们已经收手,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剩下的人呢?

他们做局,她就破局,赌一把,赌这里头不仅仅是上头的意思,更多还是“它”的私心,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夹在里头粉身碎骨。

她宁可粉身碎骨那个是自己。

 

“为了官位连兄弟们都不要了,这样的男人,官再大,日子过得也是寒心。”

夫人和她丈夫相视一笑,“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谁不知道他对你,那可是捧在手里怕化了,我记得那年在武汉开会,他还记得给你买那个什么......什么糕来着?”

新月涨红了脸,“我一个女人什么都不懂,他说工作忙,经常一连半个月看不到人影,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只听说出了不少人命,”说着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我害怕,我要和他断绝关系。”

“夫人误会了,”对方慈祥的微笑着,“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你看,听说你们两个闹离婚,我们家这位把手里工作都放下了,”夫人握着她的手,“张启山同志对国家是有贡献的,

“可是我听说他为了往上爬连兄弟都不放过,那可都是战场上救过他命的人哪!49年军统暗杀,曰山为他挡了一枪,差点就......”新月捂着脸又抽噎起来,“这样没有良心的人,谁敢跟他过呀!”

“那个张曰山,就是他身边的副官吧,”他沉吟片刻,“一段时间我们有过联系,是个好同志。”

“您都是听谁说的?”夫人问。

“长沙城都传遍了,”新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无风不起浪,要不是他做的绝,谁会平白无故往他身上泼脏水呢,曰山他们也是起义名单上签过字的。”


长沙的事不是由这位领导直接负责的,他心里明白,这是有人借机做文章,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要不出大格,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长沙九门就不是个好营生,可话又说回来,那个年代若是认真算老帐,谁都是一部二十四史说不清,目前对于投诚过来的将军都要做好安抚,不仅仅是为了稳定人心,更要在国际社会展示容人之量,既然上头没说让动张启山,就不能看着他们俩离婚。

他抄起电话机,“给我接长沙,......启山哪,是我。”

“......来的时候把报告带过来。”

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要哄哄人家,有句话叫,女人能顶半边天哩!”

报告......就是说那件事应该是结束了?不会再牵扯其他人了?


新月用手帕遮住眼睛,竖起耳朵倾听电话里每一句问答,听到报告两个字,知道是要结案了,心里安慰,嘴角不自觉上勾,突然感觉不对,下意识微微抬起眼,发现对方的眼神在镜子中一闪而过,原来那人打电话的时候始终盯着自己,自己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心中一紧,感觉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她想起面前这位绝非和稀泥的长者,他曾经在各党各派之间游刃有余,谈笑之间化解压力的本事,就连张启山都说过,他这辈子最服气的人,就是这个人。

自己在他面前抖机灵......


“好了,他明天进京,你也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和平时代,更要同舟共济。”那边终于放下电话,表情又恢复了平静。

她一脸不情愿,又不得不服从组织安排的样子,“我知道了,可是,他的事情都交代了吗?”

“谈不上交代,”对方语气意味深长,“还没到那个地步。”

“那以后,是不是就既往不咎了?”她脱口而出。

对方的目光让她一阵心悸,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起身告辞。


站起来的时候有些急,胸口一阵憋闷,扶着沙发才不至于倒下。

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去了医院,被安排进特护病房,周围除了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就是微笑的护士,她很烦,闭上眼睛装睡,一会儿就真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感觉手被一只熟悉的大手握着。她本能地回握,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医院,自己还在生气,想把手脱出来,又被他牢牢抓住,手指在她掌心点了两下,意思是有人在外面。

她别过脸,热泪滚滚濡湿了枕巾。

 

莫测来了,陪着表姐去照X光片,新月不喜欢这类检查,也不想等结果,说已经好了,马上就要出院。

“总得等片子出来吧,”莫测往她身后一瞟,“姐夫一来你就坐不住,老夫老妻的至于吗。”

新月腾地红了脸,“我就是不喜欢闻消毒水味......我不管,我就要出院,他说带我去吃东来顺的。”


一张片子被送到首长案头,同来的小护士对着灯举着,指给他看肺部一小片不明显的阴影。

“已经是晚期了,”小护士看岁数刚参加工作不久,脸上带着明显的同情,“保守估计最多半年。”

“半年。”他喃喃自语,之前听说过张启山为了二月红能够出山所做的,深以为然,老天成就一个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去掉他心中最柔软的牵挂。

杀虞姬,斩白马,放下所有该放下的,才能成事。

 

一路上随行人员不少,前呼后拥的,新月也没问他出来这么些天,长沙那边怎么办,看样子是交权了,也好,无官一身轻,以后就做个平平常常的老百姓。这些天他陪着她在北平逛了个遍,又回东北,一路都有当地官员热情接待,说是老革命的待遇,她在外人面前话很少,毕竟两口子刚闹完离婚,人前要疏远一点。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来到松花江边,狂风怒号,夹杂着冰茬雪片呜呜卷过江面。

“原来江真的可以冻上,真好玩。”

她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厚厚的冰面看不出一丝异样,呼呼的北风刮过她的脸和胸口,她把围巾往领子里塞了塞,又继续朝前走,两个警卫员远远地站在岸边,没有跟过来。

回首四望,茫茫天地间无边无际的白色,白色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像他们的一生。

 

“委屈你了。”她轻声说,北风裹挟着细小的冰屑拍在脸上,她闭上眼睛,滚热的泪水滑过脸颊。她本想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的,可还是没忍住。

他没有说话,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雪花落了他们两个一头一身,长沙没有这样霸道的雪。

今后,也也不会有这样霸道的人,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注视着丈夫睥睨苍凉的眼神,他老了,眼角的皱纹不知何时一条条爬上来,腰背也略显佝偻,岁月象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从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里溜了过去,留下衰老,白发,遗憾和无奈,只有想到前方有死亡在等待着,这一切早晚有结束的一天,才会有指望。

长生,其实是不幸的。

“回去吧,太冷了。”他捂住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她的嘴唇冻得发了白,却依然执拗地不肯走,“头一回来,我想再待一会儿。”

他对她向来没辙,“就待一会儿。”

“你从小就长在这儿啊,怪不得也跟大冰块儿似的,”她笑着拂去他鬓角的雪花,“看,你头发都白了......你说,咱们俩现在算不算白头偕老?”

他笑笑,“算。”

“能跟你白头偕老,真好。”


夜里,窗外北风呼啸,她把整个身子缩进他的怀里,初到长沙那年,吃不住冬天阴冷的寒气的她,也是这般。

岁月流逝,她从来没有变过。

“你才是个小冰块儿。”他焐着她冰冷的手脚,这么多年也没能暖过来,而他心里那块是早就化了。

“你知道吗,莫测告诉我,人体冻僵以后,最好的解冻温度就是人的体温,”她在他胸口轻声说,“你抱着我的时候才会暖和。”

“还是凉啊,”他一下下地搓着,“你说你小时候偷吃了多少冰棍儿。”

“那又怎样……又不是没给你生儿子,不过是我自己难受罢了。”

他抬起眼,“你难受,我就不惦记?”

这些年战火纷飞聚少离多,那一个个空守孤枕的夜晚,对他来说也一样难熬。她是那样娇贵,怕冷,怕疼,还怕辣,做了恶梦都要一宿睡不着。可是离了自己,她又比谁都坚强,他很庆幸这样一朵美丽的花,不曾在他手中枯萎。

“你打仗的时候也惦记我么?”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她得意而满足地笑了,“还说别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不也是。”

“我从来就不是英雄。”

“你是我的英雄。”她搂住他的脖子。


他们住的小镇居于群山脚下,有几十户人家,民风淳朴鸡犬相闻,只是落后,没有锅炉取暖,做饭要用大灶,他以为她会住不惯,提出可以带她回北京。

“我觉得这挺好的,”新月用力抖开一床大花被,沉甸甸的被子絮了新棉花,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带着清冷的空气和阳光的味道,感觉盖上一定很暖和,“谁都不认识,老乡们还都特别客气,我哪都不想去了。”

的确,老乡们在对首长怀着质朴敬意的同时,也因为敬意而保持着距离,这距离让她感到舒适。

“你喜欢,就一直呆在这儿。”


每个月有汽车从市里送东西过来,吃穿用度都很齐全,她挑出一箱苹果里几个大的拿着,去邻居家串门,邻居家有两个小男孩,张启山知道,她是想儿子们了。

他不喜欢串门,跟在她后面走到门外,看见她往沟里扔了个什么东西,心里狐疑。

有什么不在家里扔,非要扔到外面去,他又想起自从离开北平,她就开始每天服用一种小白药片,说是钙片,莫测给她开的,治腿抽筋,而且剂量越来越大,原来一天一片,现在一天三次,一次两片。


张启山忽然就明白了。

“做我的女人,没有好下场。”当初一句无心之言一语成谶,平生最珍爱的花还是在他手里枯了。


之前他一直认为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莫过于敌人,直到遇见新月,他曾说过,幸好新月饭店和他成了一家,“否则多了你这么个对头,可够我受的。”

“当初谁说......”她又开始算旧账。

敌人和亲人,说不上哪一个杀伤力更强,前者不过是用他们的存在给你造成威胁,而后者会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离开,给你心上捅一刀,到死都缓不过来。


她串门回来后,他最后一次提出回北京,她拒绝了,他从此不再提。

他所能做的,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每天照常为她晾凉一杯白开水,提醒她吃钙片,假装不知道那是止痛片,深夜她辗转难眠的时候,他会温柔地为她按摩,吻着她,给她讲从前的故事,他小的时候听过的,关于张家这个大家族的传说。

“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她思考了一会儿,“咱们回北平结婚头一天晩上,我爹让你去书房,你们都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他努力回忆着三十年前那一幕场景,新月饭店顶楼的大书房里,尹老板先是请他坐,下人上茶,退下,关门。

然后他就恭恭敬敬坐在那里,等着老爷子发话。

“老爷子什么都没说。”他说。

“我不信,”她噘起嘴,“我爹那么啰嗦一人,肯定有一车话等着你呢……你别是说到没做到罢。”

他笑了,“就知道你不信。”


那天晩上楼下特别热闹,天气热,窗户大开着,翁婿两个人,一杯一杯,默默无言喝了七八壶茶。

空气中倒象是飘荡着无数句嘱托,就是那种感觉,舍不得,想要他拿出个保证来,又怕太直白反显不信任,小两口新婚燕尔的就给姑爷立规矩,不太合适。

再者,新姑爷又不是一般毛头小子,可以随便指手划脚,“你要是亏待了我闺女,看老子不卸了你......”这种话对着这个看不出年纪,心机比自己还深,手握重兵的老油条说,太闹着玩了。

也就......这样罢。


当时他只是暗自庆幸岳父的明理,省了他发誓保证的肉麻过场,日子过了几十年,又很想知道他老人家当初究竟抱着什么希望,对自己是不是还满意。

“我爹说,你这个女婿比儿子还好呢,”她打了个呵欠,“虽然老也见不着面,这些年多亏你了,要不然,我们家非得让人扒层皮不可......不过,”她抬起眼笑吟吟地望着他,美眸流光,“倒是让你张大佛爷扒了一层皮。”

养兵就是烧钱的买卖,原来仗着淘沙利大还不觉什么,仗打久了才渐渐意识到,有个资金雄厚的丈人是多好的事,上头拖欠军饷是常态,出口的陆运水运都封锁了,他又不肯同日本人做生意,如果没有新月饭店的支持,着实吃力。

“是啊,我占了好大的便宜,”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长睫毛,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觉得她无一不美,“我爹如果在,也会喜欢你的。”

这话题勾起了许久前的回忆,她沉默了一会儿,迟疑地说,“你会,把我葬在张家古楼吗?”

他搂着她肩膀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好好的,问这个干什么?”

“张家人没忌讳,”她神色平静,“提前知道,心里也有个底......其实那儿也挺好,人多,热闹。”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紧紧地搂着她,似乎要把她和自己熔成一个人,她被他铁硬的胳膊勒得生疼,仍然柔顺地任他搂着。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他说。


春暖花开之日,也是百病重生之时,她终于倒下了。

“我一直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只有你和我,谁也不要来打扰我们。”

他握着她冰凉的手,心已经没了知觉。

“我给孩子们留了信,他们会明白的,医院有什么用啊,进去就要打针,还治不好......”

“是。”

“你老是依着我,真好。”

“你说什么都对。”他今儿也似没了魂一般,只机械地说着哄她开心的话,却没了平日里的精神气,整张脸上写着麻木,没有伤心更没有绝望,连常年盘踞眼底那一丝戾气都没有了。

她全身软绵绵的,脸颊绯红,眼睛泛着奇异的光,“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

她喘得很厉害,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小块的纸,上面写着一串人名。

“这是听奴用命换来的,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不想让你再下地了……”她的眼里沁出泪花,“我想多陪陪你。”

“我知道,你做的没错。”他温言安慰。

她在他怀里艰难地喘息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长沙,还是要你主持大局的,就算是为了,为了张家。”

张家,他冷笑,现在一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了,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索性就来个随心所欲,谁又真正考虑过他的感受。

“这些人要除掉,不容易。”

“我会出一张他们无法拒绝的牌。”他轻轻揉着她的胸口让她好过些,没有人能拒绝,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长生意味着什么,永无尽头的时间就是永无尽头的孤独,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他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发现新月已经睡着了,

并不是睡着,她长期神经衰弱,睡觉时睫毛总要时不时抖一下,现在没有,十分安静。

而他的手却在抖。

橘红色的夕阳被白的云朵簇拥着,斜倚在天边,在上方折射出深深浅浅的光。

“你看,黄昏多美。”他颤抖着用手托住她的脸颊。

“你看看。”


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离别都发生在东北,无论他愿与不愿,这也是命。

草木可以逢春,他要去的地方寸草不生,永远没有春天。

他掏出她临走前交给自己那张纸条,又从怀里里拿出另外一张纸,笔体不同,内容完全一样。

你以为,你的夫君会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么?

她当然不会这样以为。

兄弟们不能白死,那些通缉令就是定时炸弹,也得想办法。

计划开始,就是另一场持久的战斗,残忍,没有退路。这些人是他早就调查出来的,“它”在上次清洗行动中的骨干分子,也是计划开始前必须除掉的人,更是他启动计划的条件。

其实他做的这一切对他而言改变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他对九门的所做所为,但他还要去做。

新月给了他名单,就是允许他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她明白,这才是真正保护自己丈夫的方式,英雄只能回到战场上。


欲如孽海如深渊,或滔天或难填。他抛出了那个饵,鱼果然上钩了,他被委以极大的权力和信任,有很多人手随意调遣,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想法都可以立刻得到落实。

我一喝酒就什么都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吗?

若是成功,我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失败反而能保住性命。

你说,我是盼着成功呢,还是盼着失败?

早点去陪你,也不错。


他凝视着相框里的人,目光炽热如火。黑白相片渐渐淡去,他又回到了当初遇见她的北平火车站,她穿着男装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他一下火车就发现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子在偷看自己,但并未在意。

回忆是多么珍贵啊,他想,用长生来交换,有什么不值得。

他身后,张曰山为首的兄弟们齐刷刷跪了一排。

他们又被批准穿上了军装,听说佛爷到家,想让他高兴高兴,也让夫人放心,没有夫人破釜沉舟的一闹,事情不知道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你瞧,他们都好好的,”张启山伸手抚摸着相框,“我也......”


莫测申请到了一个作为专家来长沙医院讲课的机会,其实是想见他一面。

“姐夫,我知道你在干什么,”莫测声音又低又快,“九门下一代你也不放过?那我外甥呢?他们......”

他没有回答。

“你难道......永远不想让他们回来了?”

他抬起头,眼中不置可否,其实莫测也很聪明,反应迅速,但是这世上,只有一个尹新月。

只有她懂得他。


“姐夫,表姐检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

“她的病和丫头一样,都是肺部感染引起的,我早就说过,地下墓室里有细菌,很容易造成......”她拿出一叠纸,“这是我查到的资料,你看了就明白了,要相信科学。”

她见他还是没有反应,突然就怒了,“你不觉得表姐的病和丫头一样吗?都是因为你们,是你们造的孽!本来地下的东西就不该动,你们动了,拿来摆在家里,表姐天天呼吸有病菌的空气,才会染上那种病的,你现在还要害更多的人么?”

张曰山推开门,“莫医生,请你离开。”

莫测看上去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最后还是红着眼睛走了。


“他们想让她来骗我,谁都想骗我,”

他走到相框前,目光中浮现出和严肃面孔不相称的柔情,“就你不会。”

评论(21)

热度(247)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