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一线牵2(一)

开篇是1930,即电视剧里张启山点天灯前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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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九年,大年初一。

天光微明,前来烧香祷告求神保佑的善男信女已经在庙外聚成了人海,个个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庙门,只待门开便往里涌。

“听说头柱香是最灵验的,”一个商人告诉老婆,“你往前站站。”

“头柱香是莫得想喽,”旁边老者摇头晃脑地说,“年年佛爷带着他妹子来烧头柱香,啷个不晓得?”

这时庙门向两边打开,一个高大的军人拉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出现在门口,女孩无视眼前的人群,只顾仰着头对着军人滔滔不绝,早有马弁牵过两匹骏马,军人伸出手臂,女孩如同一只小燕子一样轻盈地上了马背,小大人似的一抖缰绳,喊了声驾,马儿撒开两条腿朝着山下一溜小跑。

“那就是佛爷的妹子?”商人老婆好奇地问,“不像么。”

“不是亲的,”老者一边随着人群往前挤,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手里的香,“佛爷可是个大好人,当年广州炮轰总统府,这孩子走丢了,被人伢子拐了去......”

小新月昨天晚上没睡好,左右看了一眼,见张小丁张小东哥俩正警惕地观察四周,便捂着小嘴打了个大哈欠,一团白白的气从嘴里冒出来,她鼓起小嘴一吹,白气四散。

昨天晚上在庙里住的,每年大年初一大哥哥都会带她来烧头香,换了个地方睡不着,早上又醒的早,要不是庙里素斋还算不错,她就要跟大哥哥说明年别来了,花不少钱还折腾人。

张启山对烧香拜佛之事并不热衷,只是听说尹老板在世的时候每年初一都会带着新月去烧头香,现在尹老板过世了,这个任务自然也就移交到了他的头上,愿与不愿每年都要走这一趟,当是给她求个保佑。

 

“困了?”他用手里的马鞭手柄轻轻顶了一下她的后腰,“坐正。”

“是,佛爷。”新月立刻挺胸坐好,又对他甜甜的一笑。

 

她来长沙四年了,这四年里长沙百姓目睹黑道白道换了主子,告别了往日一团混战的局面得到了宝贵的和平,也习惯于天天看着这个小姑娘跟在佛爷身边,有时坐车,天气好的时候就骑马,一身火红色的骑装衬着白皙的小脸,像洋画里的漂亮娃娃。

张启山为她请了家庭教师,每一门功课都学不久,钢琴弹一段时间,会弹几个小曲就厌烦了,又要学竖琴,学了几天嚷手指痛,再换小提琴。

反正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认识几个字,将来别让人卖了就好......又一想不行,新月饭店偌大产业还等着大小姐去管理,便把她叫来检查功课,大小姐仗着脑袋聪明一目十行,每回都能应付过去,张启山忙,想不起来查问的时候她便偷懒,又嘴甜善于撒娇,哄得老师不要向大哥哥告状。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觉得在长沙比北平还要轻松愉快,新月饭店在北平势力大,但是上头还有军阀大帅你来我往,每次一来一回饭店就要扒层皮,哪比得上如今长沙张启山一手遮天,几乎就等于是她的地盘。

狐假虎威的日子实在舒心。

 

“大哥哥,我饿了,”她一眼看见街边的小摊子,“我想吃......”

张启山瞟了她一眼,“回家再说,不许在外头吃东西。”
“老管我。”

“大小姐不能吃太多,吃胖了马就驮不动啦。”张小东从后面探出头笑着逗她。

“你才胖呢。”新月不甘示弱地回嘴。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到热闹地段,这时巷子里突然冲出一台黄包车,收脚不住险险冲到马腿跟前,军马受惊一声长嘶,两条前蹄高高扬起,马背上女孩却镇定异常,身子坐得稳稳的,小手紧紧勒住缰绳,另一只手不断抚摸着马脖子温声抚慰,马儿很快便放松下来。

黄包车夫早吓瘫在地上,虽然没一眼认出骑马的是谁,看着群人气势汹汹的架势也晓得是哪个,吓得连起来磕头的力气都没有,新月稳住了马,反而低头问他,“你没事吧老乡?”声音甜美,还带着点长沙本地口音。

“没,没没......”车夫吓得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下次小心点。”新月一抖缰绳,马蹄子绕过他,两枚大洋叮叮当当掉在地上,车夫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人和马已经走远了。

 

“大哥哥,我不喜欢红色的骑马装了,我要做和你一样颜色的。”新月指着张启山身上的黄绿色军装。

“那像什么样子。”

“不么。”

“一会儿路过裁缝铺,你同他们说,”张启山笑了,“让她们给你打扮成个小兵痞。”

“你是大兵痞,那我就是小兵痞。”小新月笑得很开心,“大哥哥,我想学开车。”

“你腿短,够不着油门。”张启山扫了一眼她细细的小腿,其实她这个年龄腿算是长了,套着小马靴十分好看,突然就纳闷,这小家伙什么时候长大的呢?当初那个胖胳膊胖腿的圆脸小丫头哪里去了呢?

 

新月推开卧室门,蹬蹬蹬跑了进来,“大哥哥,裁缝说我又长高了!”说着还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

张启山裤子刚脱到一半又连忙穿上,脸色愠怒,新月假装没看见,小嘴兀自喋喋不休,“大哥哥,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每天早上喝牛奶呀?要是我每天坚持喝牛奶,是不是会和你长得一样高?”

“不会。”

“那我长大以后会不会很漂亮呀?”新月凑到他跟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呀眨。

“你不是饿了吗?”张启山反问。

 

“以后进来之前先敲门,我说进才可以进,”饭桌上,张启山的态度很严肃,“你也一样,任何人进你的房间也要先敲门,知道吗?”

新月看了一眼管家和丫环,觉得突然定下这么一条规矩有些奇怪,不过她一向听话,便似懂非懂地点头,反正她觉得,大哥哥的话一定是对的,大哥哥的目的一定都是为了自己好,听就是了。
“还有,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些规矩,你们两个平时也教教她。”他对小葵小静两个点点头。

“我不规矩吗?”新月奇怪地问。

张启山哭笑不得,“这话不能这么说,千金小姐都要学规矩,不单单是跟老师学习功课,还有其他。”

“哦。”新月看大哥哥正低头切牛排,悄悄伸了下舌头。

“不许伸舌头。”张启山头也不抬地说。

“咦,大哥哥,你刚才说我已经长大了。”

张启山点点头,继续切牛排。

“那我可不可以嫁给你?”她凑过来一脸期待。

张启山手里的刀子在餐盘里划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说我已经......”“吃饭时候不许说话,”张启山扫了一眼管家和两个丫环,后者全都低着头看不出脸上表情,“否则就把你送回北平。”

“你......”“不许说话!”

 

今天商会徐会长父亲七十大寿,徐太太是续弦夫人,没有生养,又特别喜欢新月,认了当干女儿,新月生得漂亮乖巧又天生会应酬,场面话说的溜,又把娇蛮脾气掩饰得好,所以谁看见都喜欢,除了徐太太以外还认了好几个干妈,张启山很满意这个状态,小姑娘总要有些女性监护人,小时候教规矩?长大了做亲都是好处。

徐太太看见新月又笑眯了眼,拉着她的小手问长问短,又说给她带了时兴的英国裙子,“你和你姐姐一人两套,去换上让我看看。”

新月跟翠如穿过花园时,看见假山后面一个脑袋一晃,她知道肯定又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徐华东。

 

徐家过世的太太育有一儿一女,长男华东,次女翠如,翠如听话乖巧,新月喜欢跟她一起玩,华东就十分可恶了,脾气大还霸道,平时欺负妹妹,刚开始还试图欺负新月,被她咬了两次后才老实。

这家伙不知道鬼鬼祟祟又要干什么,新月留了个心眼,果然见那脑袋一路尾随而来。

 

张启山和男宾在花厅打麻将,突然后院传来两声枪响和瓷器碎裂的声音,他几乎是瞬间跳起来,第一个冲到后院。

先是看见地上一地的碎瓷片,又透过大开的窗子看见新月好端端地站在房里,就先放了一半的心,进屋再一看她手里拎着把勃朗宁,气又窜了起来,“谁让你乱开枪?怎么回事?”

新月张张嘴没回答,外面徐太太领着一帮女眷也赶了过来,徐太太想问是不是进了贼,发现肇事者居然是佛爷的妹子,顿时哑口无言,只看着张启山不知如何是好。

又一眼看见徐翠如捂着耳朵在旁边发抖,便问她怎么回事,翠如抖抖索索指着窗外,“大哥,大哥他......”

“那小子偷看我们换衣服,”新月若无其事地吹吹枪口,“给他个教训。”

 

小新月得意地看见徐华东大声哭号着被捉走,然后便传来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正听得津津有味,一只大手把她拎回了家。

“咦,大哥哥,你怎么不夸我枪法准啊?”没等张启山开口她先讨好,“五米远的花瓶我一枪一个,手一点没抖......”

“少废话,站好!”张启山一声断喝,她乖乖地闭嘴立正。

“你什么时候发现他偷看你的?”

“我和徐姐姐回后宅就看他鬼鬼祟祟跟着,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新月得意洋洋地说,“我假装不知道,进屋以后也没关窗户,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窗子底下有声音,我就悄悄走到窗户旁边,你猜怎么着,我.......”

“你说你早知道,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千金小姐换衣服被人偷窥,传出去是好听的么?”

“我当时说谁会信啊,就是要让他丢脸。”

“他做坏事自会受到惩罚,你一个女孩子不该用名声和人赌气,”张启山越说越生气,来回踱起步来,“你说你早知道他不地道,为何不告诉我,我便不会再带你去他家,更不会认什么干妈。”

“干妈人很好啊,”新月试图蹭过来撒娇,被不客气地推开,“再说,她也管不了,毕竟不是亲生的。”

“年纪不大什么都知道,别人家的事你少管,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不然就把枪给我上缴。”

“不行,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新月把手枪往怀里一塞,“不带送人东西还要回去的。”

张启山也懒得同她费口舌,让管家拿了两个成化瓶子送到徐家,徐太太不敢收,张家人执意要留下。

“你看,他们欠了咱们的情,还不是要折成军饷还回来。”

“你还有理了!”张启山一瞪眼,小新月咯咯笑着跑了出去。

 

“这孩子,”张启山无奈地摇摇头,问管家,“我教你寻的宅子可有眉目?”

“挑了几处,真的要让小姐搬出去住?”

“搬出去搬出去,”张启山连连点头,“再在军营里呆着,连我也管不了了,以后谁敢娶她。”

“大了就好了。”管家试图安慰。

“宅子找好以后就给北平打电话,让他们派几个人过来,好好教教规矩,小葵小静吓不住她还跟她一起疯,”张启山觉得甚是头疼,“成天跟兵痞子混在一起,不像千金小姐倒像个小土匪。”

“可是小姐她肯搬吗?”管家又找了个理由,“还小,一个人住在外面不安全。”

“她若是在北平,也要一个人担起一个家,何况还有听奴棍奴护着。”张启山拿起筷子大口大口扒拉面条,“不放心的话,你也跟过去。”

“府里又不多她一个。”管家从未像今天这样执拗过,张启山知道,老头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舍不得。

“她姓尹,不姓张,将来还要主持新月饭店,不能一辈子住在别人家,一辈子不长大。”

“也不是别人家啊。”老管家依旧不情愿。

 

房子既好找又不好找,不能离张府太远,要有大的院子,还要有花园,大小姐不喜欢纯粹中式的,喜欢西式露台,卧室要不大不小,阳光还要好,但不能朝西,最重要的是风水,张启山让副官拉着齐铁嘴城东跑到城西,齐铁嘴被溜得不胜其烦。“我看你们佛爷根本没这个诚心。”他揉着酸疼的腰哀叹。

张副官一脸严肃,“你怎知?”

齐铁嘴对他的后知后觉不屑一顾,“还有几家?可今儿一天来吧小爷。”他心里有数,大小姐还不知道搬家的事儿,正主儿若是不同意搬,天王老子都拿她没辙。

 

新月确实不知道张启山的打算,她还美滋滋地在后院划出一小片空地打算种玫瑰花,她的英文老师兼陪伴玛丽小姐送了她一些花种,她想亲自尝试一下。

张小东每次看见大小姐出新花样就头痛,因为每回收拾残局的人都是他,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打听,“大小姐,花肥您打算去哪淘弄?”
“什么花肥?”新月小手全是泥,忙得兴致勃勃,“不是种进去再浇点水,花就长出来了吗?”

“啊......对,”张小东看见哥哥张小丁投来的眼神,一咬牙,“您只管种,肯定能长出来。”

从此,张府晚班站岗的卫兵时常看见张小东趁着夜色,鬼鬼祟祟且捂着鼻子,端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钻到后院,一通操作后又捂着鼻子溜走。

 

过年张府照例要派米,新月跟着围前围后以帮忙为名凑热闹,管家逗她:“你不去做功课,呆会儿佛爷考你,看你怎么办。”

“伯伯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新月立刻变得心虚,“别忘了有一包得放糖炒,去年我大哥哥特意交代的。”

“去年的事儿大小姐都记得!”

“大哥哥说的话,我都记得。”

小新月蹦蹦跳跳走开,管家目送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大小姐今年十二,过了年十三,或许用不了四五年......没准儿还真就成了,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上扬。

张启山回家时看见老管家偷着乐,不知道这老头今天是中了什么邪,见走廊里摆着一袋袋白花花的米,顺手抓了一把,“还是去年那家的?”

“做生不如做熟。”管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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