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秦岭故梦(全)张庆萍X张不逊

民国三年,秋,南宁火车站。

 

张庆萍拎着一只小皮包,脚步轻快地上了汽车。 

 

两年前离家去北平上学,还是自己一个人拎着一只皮箱,回来的时候就大不一样了,火车站围满了兵,张庆萍以为又是在围捕革命党,没想到为首的军官径直走到她面前刷的敬了个礼,吓得她和她身后的同学一个激灵。

 

“小姐!大帅派我来接您!请上车!”

 

她才松了口气,对啊,大哥现在是大帅了。

 

北平也有大帅,现在的中国到处都是大帅。

 

 

 

大哥从小就爱打架,十六岁那年打出了人命,偷了家里二十块大洋跑路,后来辗转听说去了河北念军校,后来就时不时寄钱回来,还不顾族里长辈的压力,不许她嫁人让她上女校,因为这件事她一辈子都感激大哥。

 

开学后有一天大哥来学校看她,那副模样让她吃了一惊,本来就瘦的人现在黑得像个猴子,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大哥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妹妹长大了,漂亮了。”

 

 

 

她坐在颠簸的汽车里,身下的皮革坐垫散发出略微刺鼻的味道,窗外是热闹的街市,挑筐的老人轻快地走在石板路上,车子一个转弯,炫目的阳光洒进车里,前面副官伸过胳膊给她把白色的窗帘拉上。其实她并不在意,她喜欢阳光,喜欢这里的一切,因为这里是属于大哥的。

 

 

 

大哥终于有自己的地盘了,半年前,大哥在信里写道,等你回来,给你介绍一个人。

 

张庆萍看到这一行字的时候,心里便是一阵慌张。

 

大哥说的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十九岁,很多女孩子在这个年龄都已经做了母亲,虽然老师说过,女性的天地不是四方形的,不应当把未来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可她还时不时会做一些荒唐的梦,梦里有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年轻男子,她每每面红心跳地醒来,心里都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受。

 

汽车停在一座高大的府邸前面,台阶上站了两个高大的军人,其中一个打扮花哨,帽子和肩膀都挂着黄穗的正是大哥,她惊喜地跳下车,顾不上跟开车的司机和副官说谢谢,小跑几步来到他面前,“大哥!”

 

大哥变了,虽然笑得还是那么欠揍,但是整个人看起来稳重了许多,“让我看看,嗯,又漂亮了。”

 

她今天穿的是在天津租界裁缝那里做的连衣裙,布料是时新的进口霞影纱,年轻女孩子皮肤白腰细,这条裙子把所有的优点都衬托出来了,这让她很得意。两年了,她真的很想念大哥,可惜他们都已经长成大人,不能像从前那样他当马骑,或者毫无顾忌地扑进他的怀里,只能站在他面前,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傻笑。

 

“给你介绍个人,”张高原说着,下巴向着身旁一直沉默着的军人一抬,“呶,张不逊。”

 

“你好。”庆萍伸出一只纤纤玉手。

 

对方只是微微躬身,她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半空。

 


 

“他怎么那么讨厌!”张庆萍象一阵旋风一样冲进大帅办公室,“成天板个脸跟谁欠他钱似的!”

 

张高原停下手里的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妹子由于薄怒而微微泛红的脸庞。

 

 “真是人如其名,张,不,逊,”她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学着,“他爹妈怎么想的起这么个名儿。”

 

张高原皱了皱眉,“他父母去世早,又没有其他亲戚,这种话不要在他面前乱说。”

 

“噢,”庆萍脸色有点不安,“我没......我不知道,那他......一直都一个人吗?怎么过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种事情怎么好细问,不过,这小子有股韧劲,第一次看到他,就知道他不简单。”张高原索性放下笔。

 

“那有什么用啊?”张庆萍噘起小嘴,“你看他一天到晚板着个脸不嫌扫兴?”

 

“那你还老往他那跑?”张高原见妹子拿起一小串葡萄作势要砸,连忙转了话题,“可也是,这小子有点太闷气,我倒是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庆萍绕过大办公桌,走到他面前。

 

“上次打麻花寨那帮土匪他立了大功,我本想提拔他当师长,不过,”张高原假装没注意到庆萍期待的眼神,把目光投向窗外,“你说的对,他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是对我不满吗!岂有此理,正好徐老炮说了好几遍了,他那需要一个教官,我拿他去换两门德国产的克虏伯大炮岂不是好,对!就这么办!”说着作势去拿电话。

 

“大哥,你就差那两门炮啊!”庆萍一下子按住电话,小脸气得通红,“他对你忠心耿耿,你不提拔人家也就罢了,还拿他跟别人换?以后谁还敢给你卖命!”

 

张高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庆萍还在滔滔不绝,“我跟你说,你不许把他......”她突然意识到大哥的真正用意,顿时羞愧无地,气得用手去捶张高原,“你坏你坏!就知道欺负人!”

 

张高原耐心地任她打骂,等妹子终于平静下来,才郑重地牵起她的手,声音也有些沉甸甸,“以后嫁人了,稳当点,别一天到晚冒冒失失的。”

 

“我才......我才不要嫁人呢,”庆萍头低到胸口,声音蚊子似的。

 

“说什么傻话,你嫁他,我放心。”

 

她知道,若是换成别的家庭,自己这样读过洋书的女学生早就被当成礼物送给有权人了,管他填房还是小老婆,只要能为家里人攀上关系,但大哥不是,大哥只要她快乐。

 

“可是,可是他万一......万一没这个意思,怎么办呀!”她的脸红得要滴下血来。

 

张高原充满信心地笑了,“包在你哥身上。”随即唤来传令兵,让他把张不逊叫来,自己有话对他说。

 


 

庆萍躲到屏风后面,心跳声让她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对话,她的手紧紧抓着裙子上的绣花,精致的刺绣被团出了褶皱,她听见张不逊喊了声报告,然后哥哥笑着站起身,问他新兵操练的情况,又说起前阵子的那批弹药,眼看到雨季,储存要格外当心。

 

她的心提到喉咙口,眼睛一错不错地透过屏风盯着外头。

 


 

张不逊一进门就发现了屏风后面立着的那个苗条而僵硬的人影,隐约能听到紧张急促的呼吸声,这让他长久以来平静如水的心也漾起了一丝波澜。

 

张高原待他亲如手足,并非因为他是一个得力的下属,事实上,前一分钟他还是街边一个青涩的学生,后一分钟,他就成了张高原的左膀右臂。

 

这是何等的信任。

 

他知道,张高原出身微末,走到今天不容易,尽管如此,他仍然义无反顾把全部的宝押在了初出茅庐的张不逊身上。

 

现在看来,又是何等的豪气。

 


 

“这八千人都交给你了,”张高原话锋一转,“还有那一千多投过来的土匪,都编到一块弄成一个师,你当师长,”他大手一挥,“噢对了,得有个文书,咱们现在是正规军。”他拉开抽斗,找出一张空白的委任状,笔走龙蛇,在上头写下了张不逊的名字。

 

“从今天起得叫张师座了,”张高原对传令兵说,“告诉厨房今天炒几个好菜,好酒都拿出来!”

 

张不逊并没有推辞,来的时候他早就预感到了这次升迁,论军功、论能力和人心,他都是最理想的选择,但他仍然感到心里暖暖的,他并拢脚根行了个军礼,“属下愿为大帅效死。”

 

“别死呀活的多不吉利,”张高原拍拍他的肩膀,“走,喝酒去!”

 

张不逊象往常一样跟在大帅身后,离开房间前,他向屏风那边看了一眼。

 


 

晚饭很丰盛,和其他大帅一样,张高原喜欢洋玩意儿,葡萄酒威士忌代替了传统的绍兴黄酒,他站起身亲自为张不逊斟上一杯,“今天看你给他们上的文化课,叫什么?”

 

“步兵训练,普鲁士军队的教材,”张不逊欠身双手接过,“挺实用,还容易懂。”

 

“洋书啊,”张高原一拍他的胸口,“你小子这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墨水,嗯?”

 

张不逊微笑,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到了对面的张庆萍身上,她穿了件淡粉色碎花洋装,整个人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安静优雅。

 

这对兄妹外表长得一点都不像,哥哥黝黑精干,眼睛如豹子闪闪发光,生活习惯粗枝大叶,和所有的老兵油子一样的脏话连篇,喜欢默默地观察别人;妹妹秀美白晳,好奇心强,很吵,不过并不讨厌。

 

而且,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不请自来,有时候她连续两天沒出现,还觉得闷得慌......可人真的来了,又不知道说什么。

 

今天这位哥哥用意何在,他心里清楚得很,没有比婚姻更坚固的纽带了,可是,自己真的可以拥有这一切吗?

 


 

张高原见这小子又开始神游九州,也不为忤,便同妹子闲谈,

 

“你见过大总统吗?”

 

“他来过我们学校演讲,胖乎乎的留着小胡子,后面跟着好几个姨太太,烫着那种头。”庆萍的手往脑后比量了一下,见张不逊正瞧着自己,脸一红,放下了手。

 

少女纯洁的反应让他一阵悸动,他也是个人,有血有肉会受伤的人,这些年一个人孤孤单单浪迹南北,有时候生了病或者受了伤,白天还好,在夜里经过亮着灯的窗户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渴望,希望其中的一盏灯是为自己亮着的。

 


 

“大总统,啧啧,不就是皇上吗!......谁手里有兵,谁就是皇上!”张高原已经半醉,口齿不清地嘟囔。

 


 

这一切,华丽的大吊灯,光灿灿的水晶酒杯,佳肴烈酒,有权有势的大舅哥,美丽的妻子......这一切,真的可以属于他?

 

可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张不逊,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大哥老唠这些。”庆萍嘟着嘴抱怨。

 

“你不爱听就上楼去,”张高原向她使了个眼色,“你要的上海杂志给你买回来了。”

 

张庆萍脸一红,听话地离开座位,两个男人四只眼睛目送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张高原将视线移到张不逊脸上,后者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满意,他又给对方倒了满满一杯,

 

“我这个妹妹,从小就娇气,特别爱哭。”

 

张不逊笑笑,“看不出来。”

 

张高原朗声大笑,“现在长大了,懂事了!”

 

他望着手里的酒杯陷入回忆,“那年我在河北上军校,老家二伯要把她嫁给一个财主,那年她才十四岁......我娘作不得主,我就写了封信,里面放了颗子弹,告诉他们谁敢打我妹主意,我让他断子绝孙!”

 

张不逊点点头,他不说话的时候面容沉静而英俊,像个姑娘家——张高原说,上了战场却又是一副样子,敢冲,敢拼命,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啊,张高原想,要不怎么都姓张呢。

 

“我爹走的早,我得保护她呀......当时只想有支枪,可人的胃口哪有个吃饱的时候,我跟你说句实话,以前我不敢想,现在我敢想了,都是因为你呀!”

 

他的脸就在张不逊眼前不到两公分的地方,因喝的太多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酒气扑到他的脸上,但奇怪的是,张不逊并没有产生反感,也许是因为内心那处长久以来的孤独,终于有了被人需要的感觉,终于有了亲情的呼唤,

 

“你帮我,行不行?做我妹夫,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们一起干,我的就是你的。”

 

张不逊站起身,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大帅,我会好好珍惜她。”

 

“还叫大帅?”张高原假意立起眉毛,眼睛微微湿了,“叫大哥!”

 

“大哥。”张不逊还不习惯这个称呼,有些别扭,又有些形容不出的不真实感,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亲人,有了牵挂,他的牵挂。

 

张高原一仰脖,杯中晶莹的美酒一饮而尽,张不逊也一口喝干,“去罢,她等你呢。”张高原向他挤挤眼睛。

 

 

 

张庆萍站在窗前,心里像是揣着个小兔子,看过很多描写爱情的小说,在北平也目睹过身边的人陷入爱情,但那些都是作为旁观者的经历,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她才知道这种紧张感,真的是生死攸关。

 

情场如战场,她听说过这个比喻,也有人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可是现在她只感觉自己才是被征服的那个......可这不公平,明明她是占优势的,大哥给他饭吃,大哥提拔他,凭什么自己要这样提心吊胆地担心他拒绝......

 

他会拒绝吗?

 

她站在窗前心乱如麻,拼命回想着在这一个多月短暂的相处里,他对自己笑过几次,板着个脸赶自己走的时候又有几次,还有在路上遇见的时候是谁先打招呼,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他对自己笑,不过因为她是张高原的妹妹罢了,想到这里又觉得丧气,就这么心里七上八下,没察觉那人已经来到了身后。

 

 

 

她吃惊的样子真是可爱......她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起初的慌乱过去,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对着站了一会儿,潮热的晚风,微醺的醉意,茉莉花吐出的芳香和女孩子的娇羞,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亦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她则在忐忑中等待着来自心上人的告白,不敢抬头,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我其实,”她听见他开了口,“是配不上你的。”

 

她霍然抬头,正对上那双温和平静的眼睛,小手已经自作主张捂住了他的嘴,这是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理智却是后知后觉,待到反应过来方才想起脸红,手却不肯放下,兀自贪恋着来自他的温度。

 

女孩子的激动和不安让他感动,他握住那只细嫩的小手,把嘴唇贴在上面,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用另一只胳膊把她搂进怀里,庆萍闭上眼睛,感觉到火热的唇在她的脸上流连,一颗心如痴如醉。

 

这就是她期待已久的爱情,她对自己说,这就是她期待已久的爱人。

 

 

 

他妈的,张高原把一本杂志扔到沙发上,深深吐出胸腔一口闷气,又抽出一根雪茄,刚要点上,门被彭地一声推开,“哥!”一阵香风冲进来,然后他就被紧紧地抱住了。

 

庆萍,他从小带大的妹妹庆萍,小脸和鼻头红红的,眼里还噙着泪花,精心涂过的口红褪色了,头发还有些乱,可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美得要命,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心中五味杂陈,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可又有点不是滋味,他扫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才过去半个小时,“这就走了?”

 

“他说,呆太久对我不好。”她声音象蚊子哼哼。

 

“是个老实人。”张高原露出老父亲才会有的,欣慰的笑容。

 


 

婚礼立刻提上了日程,婚纱坐着西洋船,再换乘火车到达新娘的手里,张不逊穿军装,这个年月,嫁给军人是女孩子们最大的光荣,枪意味着权力和财富,而能嫁给一个英俊儒雅的军人,就是上辈子积了大德。庆萍坐在书桌前给女同学写信,向她报告好消息。

 

同学住在柳州,她在信里喜悦而不失娇羞地大大夸奖了一番张不逊,并且邀请她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然后,就开始为未来的生活做准备,张高原建议他们一起住在司令部大楼里,理由是一家人不要生分,张不逊没意见,所以新房就定在三楼东边的大卧室,又打通了两个房间改造成了一个大套,又装了最时兴的西洋浴室。
庆萍向往西式婚礼,不喜欢吹吹打打骑马坐轿,张不逊也没意见。

 

“他是个非常随和的人,脾气好,”庆萍写道,“遇到他,是我的福气。”

 

 

 

婚礼前一天,张不逊和往常一样去军营视察操练情况,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让人领着去洗澡更衣,然后告诉张高原,这小孩是他在路上碰到的,觉得是个好苗子,就带回来了。

 

张高原当然不会反对,还给了这个叫窦诚的少年一身军装,“别说,穿上还真是那么回事,”张高原感觉到了张不逊的目光,立刻把嘴里的烟扔到地上,又故作淡定地环视了一眼手下的兵,“不错,这小子就归你了,好好调教,将来又是一个张不逊。”

 

“报告大帅!”少年敬了一个姿势不正确的军礼,“我不敢当师座,我要一辈子当他的副官!”

 

“嗬?你怎么知道他是师长啊?”张高原来了兴致。

 

“我听他们这么说的!”少年又是一个军礼。

 

 

 

“我哥捡了你,你又捡了个窦诚,”晚上吃饭的时候,庆萍大大咧咧地夹了块竹荪,“真好玩。”

 

张高原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张不逊依旧温和地笑着,仿佛那个捡字说的是别人,之前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这个字出自庆萍之口,他并不在意,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他对这个事实一直都持感恩的态度,因为当年张高原的一次善举,自己有了一个家,有了亲人,一个心无城府,娇生惯养却不失善良本心的美丽妻子,想到那天吻她的时候,她整个人缩在他怀里,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羞抖成了一片树叶,分开的时候眼里还噙着泪花,这一幕让他无比感动。

 

 

 

“你真打算让他当副官?可不可靠啊?”庆萍给他夹了块肉到碗里,两人确定关系后她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对他好,他也很快就适应了,但还不习惯投桃报李,可能是因为,真的不习惯。他可以为了张高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冲锋,但却做不到众目睽睽之下对心上人献殷勤,好在张高原理解他,并不挑理,反而时常宽慰庆萍。

 

这样的大舅哥也是少有了。

 

“他看人很准的,”张高原见张不逊不言语,便主动揽过来,“你放心罢,没这两下子敢在刀尖上混,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当太太得了。”

 

庆萍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张不逊笑了,他喜欢这种气氛,张高原的体贴,庆萍的可爱,让他可以自由自在地以游离的身份体会属于自己的幸福。

 

 

 

婚礼当天早上,庆萍在同学的陪伴下梳妆打扮,天气特别好,阳光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把婚纱的白色缎面反射得更加炫目,张不逊早就穿好了军装,带上白手套,新上任的窦副官给他整理绶带,然后又低下头,麻利地擦起皮鞋来。“已经很亮了。”张不逊说。

 

窦诚憨厚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再打打,再亮点。”

 

人们都对西洋婚礼趋之若鹜的原因主要是简单,不折腾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时髦,但是究竟起来,对西洋婚礼到底怎么个举行法还都没有一定之规,广西不比上海天津,没有专业主持,所以便结合实际情况自行其是,张高原示意新郎官去把新娘接出来,然后到大厅和宾客见面,张不逊领命,带着副官去了。

 

新娘还老老实实地等着哥哥来接,然后挽着她的手穿过长长红地毯走到新郎面前,把自己交给他,没想到走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她的使唤丫头小雨闯了进来,“小姐!姑爷来了!”

 

怎么......她刚想说别让他进来,军人步子大,而且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怒自威,早就穿过了几道毫无意义的阻拦,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你怎么来了,”庆萍红着脸不知所措,“婚礼前,不兴新郎看见新娘穿婚纱的样子的。”她在他炯炯的眼神注视下,声音越来越低。

 

她现在的样子真美啊,张不逊想。

 

旁边女同学和窦诚也识相地走出房间,把这里留给了一对有情人。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手被蕾丝白色手套裹在里面,滑若无骨,“你真美。”

 

这个呆子,总算是......庆萍欣喜若狂地抬起头,她第一次听见他夸自己美丽,觉得心里像是装满了糖,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可是,”欣喜过后,她迟疑地说,“没什么可是,”张不逊打断了她,“咱们是中国人,不必讲究那些规矩。”

 

她傻傻地看着他,男人眉宇间的沉着坚定让她不由自主地臣服了,她不再提出异议,而是乖乖地伸出胳膊挽住他的臂弯,跟着他走出房间,身后洒下一地阳光。

 

 

 

席间来的都是贵客,张不逊作为今天的主角,自然成了所有人集中火力进攻的对象,张高原知道他酒量不错,一开始也没在意,后来见大伙没完没了,指使四个老兵油子一哄而上把新郎抢出人堆,大伙开始还闹哄哄不乐意,后来看他以身相代,扬言要陪着大家喝到天亮,便也就放了新郎去洞房。

 

 

 

新房里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张不逊松开领口,感觉脸上热热的,他平生第一次喝这么多,感觉整个人有些飘飘然,面前五步远的地方,穿着红色喜服的新娘正坐在床上等他。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一步一步,如梦如幻,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见证过许多似曾相识的故事,似曾相识的人,只有这一刻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走到由于盛装而显得陌生的新娘跟前,轻轻掀起她的盖头,她抬起眼帘,一片惊心动魄的红色下面,是他熟悉的乌发秀眼。

 

“我给你倒茶去。”庆萍这会儿倒不忸怩了,婚姻可以让一个女孩子迅速成长,她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给丈夫,张不逊接过来,“谢谢。”

 

“你坐这么久,饿不饿?”他问,庆萍摇摇头,两个人又暂时陷入了沉默,一个是不知道说什么,另一个是太紧张。

 

 

 

醇香微甘的苦茶让他精神一振,发觉自己这样子很不礼貌,冷落了新娘,他环顾四周,房间陈设的都是时新洋货,大舅哥着实待他不薄,“有家真好。”他发自肺腑地感慨。

 

庆萍拧着手里的帕子,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家是我大哥给你的,你要对他永远忠心。”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就应该这么说。

 

张不逊郑重地表示:“我会对大帅永远忠心。”

 

这话一落地,适才温情脉脉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她感觉不应该这样的,事态开始超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却也不至于到了严重的地步,就是有点......怪,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啊,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圆场,两个人又干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他先站起来,走过去拉灭了灯绳,室内陷入朦胧的黑暗,只有镜子前的一对大红喜烛不安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橘黄色的光烘托出暧昧的气氛,周围的温度也上升了几分。

 

他靠过来,一粒粒解开她的衣扣,她闭上眼睛大气不敢喘。

 

摇曳烛光映着一室月色,热烈和清冷交织融化,伴着一声声细不可闻的呢喃。

 

一阵风吹进窗户,喜烛上的两簇火苗剧烈地抖动着身体,然后又是一阵风,其中一簇倏地熄了,冒出一股淡淡的烟。

 

 

 

庆萍对丈夫很满意,他们之间的相处和她想象的一样,他在任何时候都很温柔体贴,从不对她大声大气,而且身上总是清清爽爽的,没有刺鼻的烟酒或者香水气味,更别说抽大烟了,他手下的兵也不许抽烟逛窑子,一旦被发现就关禁闭,他不打人,就是关禁闭,庆萍起初还纳闷,这有什么可怕的,后来发现真的很管用,那些兵油子见了师座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心里对丈夫的敬爱就又多了几分。

 

 

 

他的身体控制能力和意志力高度超群,绝不是一个普通学生,但是,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也许是因为战争的缘故,这年月爆炸很常见,因为爆炸造成失忆的受害者也不少,张高原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只是觉得很有趣,是男人就有两面,一面是人一面是鬼,可这小子在所有人面前都一副波澜不惊的鸟样,娶了老婆也没见他睡到日上三竿,喝了多少酒房里还是安安静静的。不过妹妹结婚以后倒是天天脸上挂着笑,看来这小子还是表现不错,他心里一边盘算,一边铺开信纸。

 

张高原带着妹妹妹夫去了一趟天宁寺,送几个香油钱,希望菩萨保佑妹妹早点给他生个大外甥,当然这话他没说,只偷偷告诉了菩萨,菩萨慈眉笑眼的想是答应了,他哼着歌儿喜孜孜出去找老和尚问斋菜,这边小两口来到庙后头,从这里俯瞰大地山川,这里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各式竹楼高低错落,碧水环绕其间,微风拂面,此情此景令人心旷神怡。

 

“张,不,逊,”庆萍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没有字是吧?我给你起个字,叫谦之,如何?”

 

张不逊哑然失笑,“那岂不自相矛盾。”

 

“哈!”庆萍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指着他惊讶道:“你原来也会说笑话呀!”

 

张不逊笑了,笑得很开心。

 

“以后给我外甥起这个名罢。”张高原大笑着走过来,庆萍一跺脚,“哥!”红着脸走远了。

 

 

 

中午吃完斋菜,几个人到后山遛弯消食,庆萍找了个机会对张高原说:“你们俩一天天在一块儿,多少说不完的话呀!出来也谈公事烦不烦?”

 

“我......”张高原立刻明白了妹妹的意思,朝正和窦诚聊天的张不逊扫了一眼,低了声音问,“晚上那么长时间,不够你们俩聊的?”

 

“他,”庆萍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他在没人的时候,话就特少,出来还好些。”

 

“还那样啊,”张高原搓搓下巴上的胡茬,“慢慢就好了,你得主动跟他说话,他那人就那样,死性。”
前面山路收窄,两边是攀满了藤蔓的山坡,上面盛开着五颜六色的无名小花,兄妹俩走在前头,窦诚和张不逊跟在后头。

 

“他从来就不知道给我买东西。”庆萍揪了一朵小花,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张高原哼了一声,“我听说,人家津贴可是一文不少都交给你了,你让他拿什么买?哎,象他这样从来不出去喝酒应酬,私房钱都不留的师长,你上哪儿找去?”

 

“我倒宁可他留点私房钱,时不时给我个惊喜。”

 

“女人啊,就是不知足。”张高原一脸不屑。

 

庆萍又向后头看了一眼,小声争辩,“我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就是,每天按部就班跟上课似的,一眼就能看到八十岁,未老先衰。”

 

“这种日子要是能过到八十岁,才是你的福气。”张高原悠悠道。

 

庆萍哼了一声,嘲讽地说道:“大帅是在夸自己的眼光吗?”

 

“那当然!”张高原一瞪眼。

 


 

这天张不逊回家时手受了伤,庆萍手忙脚乱地找药包扎,一会儿忘了这个,一会儿又忘了那个,张不逊笑她,“你不是在学校学过包扎吗?”

 

“那是别人,你能一样吗!”庆萍鬓角挂着汗珠,愠怒地瞟了他一眼,“你怎么闹的?挺大个人还用手去接刀,傻呀你!”

 

一旁的窦诚都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师座是宅心仁厚,不忍心跟小孩子动手。”结果成功引火烧身,“你还说!”庆萍终于搞定了那卷纱布,直起腰,“你这个副官怎么当的!师座受伤你难辞其咎知道吗?”

 

“属下这就去蹲禁闭!”窦诚响亮地喊着打了一个漂亮的立正。他知道夫人是关心师座,所以挨骂也乐意。

 

“去去去,少添乱。”庆萍根本不搭理他,喊来小雨,让她告诉厨房炖补品。

 

夫人对师座真的很好,窦诚看着她的背影,很替师座感到高兴。

 

 

 

“已经结口了,你不用这么麻烦。”张不逊站在浴室里,庆萍绞了毛巾给他擦身,天气热,她又怕他手上的伤口沾水,“这几天把你累坏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啊,”庆萍说,“谁让你不知道爱惜身体,抬起胳膊。”

 

张不逊听话地抬起胳膊。

 

“你穿着衣服的时候看着挺瘦的,”庆萍很喜欢丈夫的身材,肌肉线条优美,四肢匀称,还挺白,就是有许多陈年伤疤破坏了这种匀称美,“这是怎么来的?”她指着胸前一处。

 

张不逊迟疑了一会儿,“不记得了。”他说的是实话,他的过去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雾里,看不清,隐约好像还有迹可循,认真追究起来又没了线索,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人世究竟为的是什么,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以前还会想想,后来也不想了,只当自己是一叶孤舟,飘到哪里算哪里。

 

庆萍以为他是不想提起,也不再问,拿了干净睡衣给他换上,自己洗漱完毕,点了蚊香,夫妻俩并排躺在凉席上。

 

 

 

“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庆萍依偎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放到碰不到的地方。

 

她的丈夫和别人确实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是过尽千帆的淡然,完全没有欲望和野心,而这个乱世里,哪里有没有欲望和野心的军人呢?

 

果然,张不逊想了一会儿,“没有。”

 

“就知道是这样。”庆萍嘟起嘴。

 

“因为我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张不逊低头看着她,“你,还有大哥,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两朵红云飞上庆萍的脸颊,她幸福的搂住丈夫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你不想当大帅吗?”过了一会儿,她打破了沉默。

 

张不逊有些意外。

“我大哥要是当了大总统,你就可以当大帅了,”庆萍理所应当地说,“要真有那一天多好。”

 

“广西这边还不太平,”张不逊实话实说,“仗要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打,再说,老北洋那帮人......”“哎呀我就那么一说,”庆萍看他认认真真地探讨起来,不禁扫兴,“还不兴想想了,真是。”

 

张不逊觉得女人的想法实在简单,不是什么都可以随便想的,“人得知足。”他说。

 

“我怎么不知足了?”庆萍不乐意了,“我不知足我能嫁给你?”说完之后她立刻后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说得对,”张不逊依旧淡淡的,“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庆萍立刻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她蛮横地截住了他后面的话,“我错了还不行?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许再说这句话了好不好。”

 

张不逊笑着拉下她的手,在手心里亲了一下,他知道妻子向来有口无心,“以后不说了。”

 

庆萍立刻小猫似的偎进他怀里,“不逊,我想,我想,”她扭捏着,脸上泛起奇异的红,“我想,要个孩子。”

 

张不逊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给了她回应。

 

 

 

生活原本可以这样一直平静的过下去,可是一处古墓的发现改变了一切,改变了这个曾经温暖的家庭,也改变了他们三个的人生。

 

庆萍夹在丈夫和大哥之间左右为难,她觉得大哥说的是对的,没钱怎么打仗,不打仗,大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地盘不就全没了?那也是丈夫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呀,但当丈夫回到家,看见他在书房地图前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看见他紧锁的眉头,她就觉得不忍,不想强迫他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天张不逊带回来一个丝绒盒子,庆萍打开,里面是一条手链,一颗颗指肚大的翡翠蛋面缀了细米珠,链子是银的,手工倒还精致,翡翠水头好但不通透,不过这是他第一次送自己东西,便也欢欢喜喜戴上。

 

“特意给我买的?”她在他眼前比了比,这个木头怎么也开窍了?

 

“觉得挺适合你,喜欢吗?”

 

“喜欢。”庆萍把手链贴在脸上,“好凉。”

 

 

 

后来她知道,张不逊到底还是让大哥逼着下了那个墓,搬出来好多金子,大哥给了他一箱,特别嘱咐他给自己买点像样的首饰,所以才有了这条手链。

 

真是难得啊......不逊说她不喜欢这些,确实,从前的她是不喜欢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师长太太,出去应酬的时候脖子手腕光秃秃,确实有点那个。

再说这下墓不也挺好吗......

 

其实她更喜欢金钢钻,罗次长太太手上就戴着一个,梁经理太太也有,但是那玩意太贵了,他的津贴远远不够,等以后大哥打下更多的地盘,等他当了更大的官,到时候金钢钻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墓里的钱变成枪炮,就可以打更多的地方,也许真的有一天,大哥可以实现心愿。

 

她在自己构建的美好未来里畅想了一会儿,再看看腕子上的手链,觉得也比刚戴的时候璀璨许多。

 

 

 

张高原觉得妹夫还是太小气,后来听说他那一箱子黄金,一部分安抚家属,另一部分买了枪支弹药,又被他弄得无话可说,我特么是不给你发军饷是怎么的?不要弄得这么认真好不好?

 

“换成别人,说不定认为你在收买人心呢,也就我是你大舅哥......”他半真半假地同张不逊抱怨,后者依旧淡淡地笑着,“大哥,我手下的兵都是你的兵,一样的。”

 

张高原叹了口气,第二天让自己副官去银楼挑了只最贵的手镯给妹子送去,张不逊晚上回来,见妻子手上多了个金钢钻的镯子,灯光下耀眼夺目,随口问了一句哪来的,庆萍倒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做了亏心事,第二天就忙不迭地摘了。

 

 

 

命运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何为到此为止。

 

 

 

张不逊站在那扇青铜门前,脑子里纷纷扬扬,他身前是发了疯的小兵,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然而身体的反应依旧灵活,很快,墓室里就彻底安静了。

 

原来是这样,他的使命,就是守护这里啊。
前尘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在眼前闪过,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他感觉胸口憋闷得要炸开了,身体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他强迫自己转身,扶着墙壁,跌跌撞撞顺着墓道走到外面,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他想回家,尽管他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家,但至少那里有他的亲人。

 

 

 

结果他听到张高原在大声质问窦诚,却不是为了确定他的安危,而是要确认一件事,他张不逊是不是在墓里独吞这个秘密。

 

他站在窗外,听着大舅哥那熟悉的大嗓门,感觉周身的血液一点点变凉,原来,自己这辈子是注定与亲情无缘的,

 

所有人接近他,都是出于利用,他注定没有亲人,也没有大哥。

 

 

 

走进办公室面对张高原的时候,他脸上还挂着笑意,这反而让张高原更加恼火,他觉得自己被骗了。就在这个时候,张不逊对庆萍还抱着一线希望,然而她略带躲闪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们兄妹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们都不相信他。

 

 

 

他回到书房,窦诚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这个孩子哪都好,就是有点死心眼,不过这栋大楼里面,能对所谓长生不老术毫不动心的,怕也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是深知这件事的可怕荒唐,而窦诚,仅仅是因为相信他。

 

这世上也不全是冷冰冰的算计,他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少年。

 

“要不要派你去做个连长。”他试探着问,既然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拖人下水了,又跟他分析前程,结果这孩子眼圈一红,“我最好的前程,就是一辈子当您的副官!”

 

傻孩子,你知道一辈子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窦诚跟着他来到墓里,他的打算是,自己守在这里,张高原就不会有动作,然后他慢慢想办法把这个地方封死,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想完成这个计划,就需要有个见证人。

 

一个雨夜,他带人把庆萍接了过来,她憔悴了许多,看样子是真心地为丈夫和大哥之间的分歧感到痛苦,令他感到安慰的还有她腕上戴着的翡翠手链。

 

“你愿意跟我住在这里吗?”他把她带进收拾好的大卧室,这里甚至比家里还要宽敞,家具一应俱全,就是潮湿黑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要亮着灯,他不得不在外面安装发电机,四个小兵换班看着。

 

庆萍毫不犹豫地说愿意,灯下,她的眼神显得很诚恳,他告诉自己,相信她吧,这是你选的妻子,是你的亲人,你不能够放弃她,不能让她跟着一个疯狂的大哥走向疯狂,你可以做到的,去感化她,去让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永生。

 

“要是在这里一直活下去,活到成百上千年,该有多可怕?”他躺在床上,胳膊搂着她的肩,右掌心的伤口早已愈合,在潮湿的地方还会感到微微发痒。

 

“是吗?”庆萍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心里想的却是,他果然是知情的。

 

 

 

她听过后羿嫦娥的故事,后羿得到仙丹,本来是想和妻子共享,结果嫦娥贪心一个人吃了,只好孤孤单单地留在月亮里面,为什么呢?她又失望又难过,我们是夫妻,为什么你要一个人独享这个秘密?难道你以前的承诺都是假的?

 

 

 

“所有的亲人朋友都离你而去,就剩下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原地,你认为这样的生活,值得放弃一切去追求吗?”

 

 

 

那是因为你首先放弃了他们,所有他们才会离你而去,是你贪心的报应,庆萍恨恨地想。

 

 

 

午夜,张不逊感觉身边的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然后就听见抽屉一个个被拉开的声音,他的心也一点点变凉,一点点沉下去。

 

他本来想假装不知道的,她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会放弃,然后明天一早送她回家,从此各过各的,结果她又往外间走,开始翻窦诚的办公桌......那抽屉里有个日记本,他知道那傻小子平时都在上头写什么,霍然起身披上衣服,走到她的面前。

 

庆萍被吓了一跳,继而一想,反正已经这样了,索性破罐破摔,平时碍着脸面不敢说的话也都一句句刀子似的往外扔,终于,她听到了那句她永远不想听到的话。

 

“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她愣了,她不想这样的,她不是要跟他分开,她......庆萍抓过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哭着喊着求他,都是因为这个秘密闹得,你把它交出来,我们不说就能和从前一样了吗,从前你一直是这样的,不管有什么好东西,你都是拿回来交给大哥,我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啊。

 

张不逊则感到解脱,终于结束了,他想说,永生其实就是孤独,人群中孤独,亲人中也孤独,拥有是孤独,失去反而没那么可怕,因为迟早一天都是要发生的。

 

他伸手拿出那块东西,留给妻子最后一个微笑,然后整个人被那团黑烟慢慢吞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庆萍哭着跑了出去,然后张高原也来了,先是惊恐万状,继而捶胸顿足,庆萍扑在地上泪如雨下,窦诚死死抱着张高原,不让他冲进来。

 

他们倒是真正的伤心,为了他们俩,自己也值得了,如果将来再遇到同样的怪事,相信张高原不会再去碰了,他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庆萍,自己的牺牲也就值得。

 

青铜门慢慢落下,一切都结束了。

 

 

 

庆萍满脸是泪,她的手又一次停在了半空,然而,再也不会有人握住它了。

 

“你我缘尽于此,”她痴痴地看着那扇门,“缘尽于此……”

 

张高原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双眼无光,整个人像霜打过的茄子,庆萍已经收住悲声,拢好了头发说丈夫在家里,要跟大哥一起回家去,张高原心中害怕,又不敢乱说话,只好打起精神跟她回家,却又哪里找得到她的丈夫?庆萍又哭闹着要回墓里,张高原只得依了她,结果回来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窦诚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饮弹而亡。

 

 

 

庆萍走到窦诚身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具冰凉的尸体,她是知道这个人的忠心的,他说过会一直守在师座身边,现在他死了,就是说,她的丈夫也......

 

钱副官手快,一把将窦诚手里的枪抽了出来,庆萍却没有注意这个,她一步步走到青铜门前,站在那里,回忆着一小时前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回忆起这半年的点点滴滴,她曾经有过幸福,但却从未珍惜过......铺天盖地的悔意把她整个人淹没在里头。她后悔,后悔方才他都说出那四个字了还不肯让步,还要拿枪逼他,后悔自己一时被蒙住了心窍,看不清他的真心,后悔明明可以同他相守白头,却活活地逼死了丈夫,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是她逼死了他!

 

“不!”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晕了过去。

 

张高原已经木呆呆的了,还是钱副官伸手扶住了庆萍,使她不至于倒在地上。“大帅,小姐她......”他抱着这个毫无生气的身子,张口结舌。

 

张高原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什么?啊,把她带回去罢,”又反应过来不妥,走过来把妹妹抱了起来,大步走出墓室,半途还绊了一下。

 

 

 

“这里,要处理一下吗?”车发动时,钱副官小心翼翼地问。

 

“炸掉出口,”张高原叹了口气,“你看着办。”

 

 

 

张庆萍昏睡了两天两夜,在梦里头,她见到了早逝的父亲,善良懦弱的母亲,还有在大哥羽翼下快乐的童年,和北平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她知道这是一个梦,随着时光流逝,她开始不安起来,果然,又是一个秋天,她坐着火车回到广西,大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迎接她,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笔挺,面貌英俊,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的手停在半空,而是握住了它。

 

“不逊,”她泪流满面,“不逊,你肯原谅我了?”

 

“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张不逊的笑容依旧温和,“是我的错,我本不该有牵挂,是我害了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庆萍呜咽着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张不逊慢慢松开她的手,他的身体开始变淡,渐渐消失在炫目的光辉中。“不逊!”她失声大叫,结果一下子把自己给叫醒了,第一眼就看见张高原担忧的面孔,他瘦脱了相胡子拉碴,显得更加黑瘦,自己躺在司令部的家里,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兄妹两个。

 

“大哥,”庆萍喃喃地说,“你看见他了吗?他刚刚还在这儿跟我说话。”

 

张高原眼里猝然涌出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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