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一线牵(十一)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张启山从长沙赶赴厦门的南部档案馆取一份卷宗,当时西南沿海地区军阀混战,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行人打扮成商人模样,到达郊外的时候还是被人盯上了,只能动手,不知为什么,动静挺大,却并没有惊动该惊动的人。

那是个黄昏,十几个年轻人在郊外掩埋尸体。这些人手脚麻利,几乎没有用太多时间,一抬头,他看见不远处树下站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当时就惊着了。

荒郊野外,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女孩抱着个大兔子娃娃,一双大眼睛黑漆漆的,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他们挖坑埋人,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怕,也不叫,也不跑。

 

所有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不约而同看向张启山,后者眯起眼睛迅速打量了一下女孩,示意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紧张,自己径直向她走过去。

连衣裙,白色袜子小皮鞋,这一身时髦打扮站在荒郊野外,怎么看怎么诡异,若说是半路遇上了劫匪,头发纹丝不乱的,完全没有遇劫的狼狈。

“你家大人呢?”他走到小姑娘面前,蹲下身。

小女孩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他们来了。”

“谁?”他立刻问。

女孩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向他身后望去,他跟着转头,火红的夕阳即将沉入大地,树林里一片寂静,那是一种带着杀气的寂静。


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就地一滚,还没忘记伸手把小女孩抄起来护在怀里,枪声如雨点般在身后炸起阵阵土花,兄弟们也找好了掩护拔枪回击,两方开始交火。

当时到处都是大小武装势力割据,三天两头打枪,百姓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个小女孩的镇定仍然让他觉得奇怪,“你怎么不害怕?”他一边装子弹一边眯起眼睛观察远处的情况。

“害怕也没有用。”小女孩回答,天气热,他的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是开着的,从领口可以看见身上隐隐约约的纹身,小女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纹身,又抬起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咱们冲出去吧!”张曰山眼看对方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有点着急,又加了一句,“孩子给我!”

张启山也是这个打算,对方火力太猛,显然就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己方子弹有限,不能陷入长时间缠斗,可这个孩子......他有了一丝丝的犹豫,若是硬冲的话,她肯定是活不成了,他低下头,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突然想到许多年前那一幕,和今天的场面何其相似,也是被困,遇袭,然后失去了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人各有命,”他说,“抱紧了,我带你冲出去。”

一发子弹落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激起尘土碎石,他闭眼同时,下意识用手护住女孩的脸,听见她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佛爷吗?”

他再次低下头,用审视的目光发问,你怎么知道。

“别人都是为了目的而来,你和他们不同,”她看出了他的心思,“我带你们下去。”


这里是南部档案馆,一个巨大的地下仓库,他拉着小女孩的手向黑暗中走去,空气潮湿发霉,前方非常安静,也似乎一切正常,就在这安静而正常的表象下,他感觉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和死亡。

他没有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需要问,他拉着小女孩走在高高的穹顶之下,面前出现一排排巨大的青铜卷柜,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爹爹!”女孩跑到他面前,“他们走了?”

男人用一只手抚在她的肩膀上,微笑着对她表示嘉奖,同时越过她的肩头看向来人,

“去把我说的东西拿来。”他低声对新月说,声音里有种不易察觉的颤抖。

新月蹦蹦跳跳地走了,很快消失在高大的青铜柜后面,男人另一只手松开,露出胸前一处极深的伤口,整个人也失去了气力,鲜血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张曰山想给他止血,可惜太晚了,伤口也太深,男人开始痉挛,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只靠着一口气苦苦支撑着。

等下不要让那孩子看到这一幕,张启山想,他觉得心里很不好受,虽然这类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但女孩子总是比男人要脆弱,她们本不该承受这些。

“你不是本家。”男人喃喃道。

“我是外家的张启山。”

“你是佛爷?”男人浑浊的眼神现出一丝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兄长在广州.....”“我会派人送她过去。”

“就说我......回北平了,”男人从椅子扶手里抽出一卷发黄的纸张,“这个留给她。”

“好。”

得到了他的承诺之后男人终于释然,他做了一个转身的动作,好像是想向女孩的方向看一眼,这个努力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


十分钟后女孩拿来了他们要的东西,她很乖,没有问一句爹爹去哪里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人去了广州,正赶上军阀暴动炮轰总统府,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他不忍看着一个孩子孤苦无依地漂荡在乱世,回到北平无异于羊入虎口,最后决定还是把她留在身边。

齐铁嘴说过,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就冷静异常,一生一定是凄惨而不自知,所以,他想尽力让她忘记从前的一切,不要再背负尹家的宿命。


张启山文如其人,一向下笔简洁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只有在这里,他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情感,“希望她以后能快乐。”

好像他已经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打开这份卷宗,面对那段尘封的过去。


你不在,我怎么能快乐?

新月合上卷宗,一滴眼泪落在发黄的信纸上,濡湿了那行字迹。

可她依然不能逃脱张家的宿命,享受了保护,就应该付出代价,她回到密室把卷宗放回原位,关上门回到外面书房,又象平常一样在张启山的靠背椅上坐了一会儿。

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观察,发现一直放在桌上的相框不见了。

她把抽屉一个个拉开,没有,她想到了什么,连忙回到卧室,平时放在床头的结婚照,她们结婚时候的相册,她做的报纸剪贴簿,统统不翼而飞,她气得两手冰凉,张南岭见她脸色不好,走过来想说话,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新月顺手从抽屉里拿出条皮鞭,拎着向走廊走去。

是那个新来的下人,专门负责收拾书房。

自从张家人来了以后,府里多了许多这样的生面孔,他们被安插在司令部各个岗位,无声宣告着新主子的出现,这些新月都忍了,毕竟现在要靠着张家人才能应付上头和平衡九门势力,可是......“站住!”新月喝住他,上前两步,“你把我夫君的照片弄哪去了?”

那人面无表情,并没有惊慌失措,也不想回答,这表情激怒了新月,她亮出鞭子,又问了几遍那人仍然装聋作哑,胸中怒火顿时不可遏制,见对方长得瘦小可欺,便劈头盖脸抽了下去。

那人身形稍作闪躲,前两下都落了空,新月气极,不顾身体,跟上又是狠狠一鞭,结果半空中就被截住了。

那人两根手指捏着鞭稍,任她死命得往回拽,那上了油的鞭稍仍然在他手中纹丝不动,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个象个石头般冷而且硬,一个发狠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腹中的孩子踢了一下,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妈妈不要冲动,她心里一酸,松开了手。

那人也似松了口气,把鞭子折好揣进怀里,“阴阳两界会互相消磨,一味沉湎于过去,羁绊太深,对你对他都不好。”说罢,转身自顾自离开。


张启山所有的照片都被收走了,除了那尊大佛以外,他作为一个人的痕迹已经完全从这座府邸消失,从此,他的名字将成为和其他先辈一样的传奇,在族谱和卷宗里被后人诚惶诚恐地纪念着,却没人知道他笑起来什么样,喜欢谁,讨厌谁,除了她以外。

 

这边新上任的湖南省军政一把手亲自登门,张家人已经安排好迎接准备,军中由张启山的副手代行其职,张曰山升为参谋长,此人向来唯佛爷马首是瞻,自己甚少做决断,现在第九战区兵力统归九战区司令一把抓,他不过是做个耳报神罢了,另外张家尹家的生意依旧畅行无阻,桩桩件件都是向着张家人。

“新上任这位也姓张呢。”小葵轻声说。

天气热,门大开着,从楼下客厅不时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这时张南岭端着托盘走进来,小葵立刻闭上嘴知趣地退下。

“夫人,吃饭吧。”张南岭今天心情不错,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

“谢谢。”新月听话地拿起勺子,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家如果真交到自己手里,一天都撑不下去。

就像这场官司之所以会打赢,靠的还是张家在背后的运作,她一开始就搭错了线,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若不是本家送来爹爹的遗嘱,她差点连整个新月饭店都被人吞进去,甚至连区区一个陆建勋她也应付不来,灰心之余便是认命,既然别的做不来,就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让孩子健康长大。


她向来不爱喝汤,尤其是鱼汤,可是每天晚饭时面前都会摆着一碗,张南岭在旁边监督,她只能当药喝,一口干。

张南岭吃的极少,事实上她看上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听唱片,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看着窗外,像一只被囚禁的小鸟一样,无聊且拘束,随着她和新月日渐熟稔,对新月的照顾也越来越周到,会主动给她洗头发和贴身衣物,阴雨连绵的时候想着把新月的拖鞋放在炉子边,除了每天一碗鱼汤以外,一切都还和谐。


白天还好,每到夜里就特别想他,新月挽起丝帐,让夜晚的凉风吹进来,身后张南岭正在换衣服,镜子里赤裸的肩臂一闪而过,新月立刻转过头,她很想知道张家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张南岭露出来的的肌肉十分结实,他们都经历过长年累月的严苛训练,虽然不至于象张启山那样刀砍斧剁般棱角分明,这样两条胳膊长在一个女人身上也相当可观。

她发现新月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并未表示出反感。

“你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吧。”新月说。

“还好。”张南岭换上黑色的麻布睡衣裤,本家对于黑色的偏爱是如此深入骨髓,以至于新月想不出这个冷若冰霜的女人穿上旗袍或者裙子会是什么样子,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下周司令部举行晚宴,你要不要换件衣服穿?成天看你穿那一身,多老气。”

南岭也不恼,“习惯了,穿着方便,再说我又不跳舞或者陪着喝酒,”她停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些微妙的意味,“你会跳舞吗?”

“我?”新月眼神立刻黯淡下来,“我没那么大的心。”

“到时候第九战区的人都会到场,”南岭似乎无意地提到了一个名字,“徐华东又高升了,现在是徐代师长。”


这小子官运不错,新月想,两天前徐华东上门,给张曰山送来减员清单让他过目,顺便探望新月。

他把两听美国奶粉放在茶几上,说了些客套话,然后便开始沉默,新月感觉他有话想和她单独说,可张南岭一直坐在旁边,对待张家人,自己不能象对听奴或者小葵那样直接支开。

何况她也没什么和他私下说的,张家人的保护也好,监视也罢,对她来说完全无所谓,除了大哥哥以外,她的眼睛里从不曾有过其他男人。


书房。

“任命已经下来了,今后便是名正言顺,你放开手脚干罢。”刀爷锐利的眼神从张曰山脸上扫过。

后者毫无喜色,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佛爷在就好了。”

“外家果然性情软弱,”刀爷冷哼一声,“若是不能胜任,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因为你同张启山最近,安排你坐这个位置,大家放心。”

张曰山正了脸色,“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好。”刀爷点点头,低下头继续看手里一卷发黄的文件,意思是你可以出去了,张曰山却没动,迟疑地说,“夫人......”

“怎么了?”刀爷头也不抬。

“您打算......”“按老规矩。”刀爷仍然没有抬头。

张曰山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子,刀爷终于抬起头,合上了卷宗。

“她不是普通女人,”刀爷的眼神意味深长,“既年轻又富有,随时都可能改嫁。”“她不是那种人。”张曰山红着脸打断。

刀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反应,“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来娶她。”

张曰山头上冒出了冷汗,这种话听了都是大逆不道,她是佛爷的夫人,任何人在她面前都只有屈膝下跪的份儿,谁敢打她的主意?

可她毕竟还年轻啊,没吃过苦,这些天看她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一个女人在乱世里想找个依靠......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他想起两天前徐华东吞吞吐吐问起新月现在的情况,看上去好像很关心。

当时他差点开骂,你他娘的都有两个姨太太了,又跑我们这儿发什么疯。

“不仅仅是因为张家的规矩,还因为她是张启山的未亡人,他孩子的母亲,”刀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死了比活着有价值。”他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或者物件。

“这太残忍了。”张曰山的手握紧了拳头。

“生命的价值在于什么?在于各就其位。”



一转眼就到了下周,司令部举行晚宴,天色刚晚,各路宾客便纷纷上门,院子里停满了汽车,几个月来张府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看热闹的远远瞄一眼这边的灯火辉煌,心说长沙城到底还是张家的天下。

新月作为前任司令官的夫人自然是要出席的,从小她就习惯了这种场合,穿的漂漂亮亮的,在众人宠爱的目光下姿态优雅地弹奏一曲,只是这次心情凄凉,物是人非,她这位当家主母也只能任人摆布。

张南岭对于女人化妆打扮一窍不通,坐在沙发上看着小葵给她梳头,准备晚上穿的衣服,小葵也不似从前那样兴奋起来就叽叽喳喳不停,安安静静地梳头,安安静静地拿首饰给她挑,又安安静静地收起来。

“夜里风凉,拿件披肩出来。”张南岭说。 新月想说我并不打算去外头吹风,看她一番好意,也没有表示拒绝。


张启山,齐铁嘴和那位不知道姓名的小哥一起来到邺城附近的响堂山南,相传高洋被葬在其间的石窟里,因为他记得,高洋的墓中并没有本人的尸骨,也许是因为他生前造业太多,担心死后不得安宁,这个顾虑是正确的,因为他死后没到二十年齐国就被灭掉了。

“这里好多佛像啊。”齐铁嘴就着火把一边观赏一边啧啧惊奇,火把自然是小哥举着的,他一只手拿着沉重的木盒,另一只手举着火把,看上去对这一切完全不感兴趣,南北朝时期尊佛成风,建了大量寺庙和石窟,可进了这这处石窟之后便没见到一座佛像,倒是墙壁上绘有大幅壁画,都是长衣广䄂的人俑,一个个神气活现栩栩如生,和之前在长沙淘沙子时见到的古墓相比,这些没有经过岁月洗礼的崭新的古迹,让他们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马子入石室,三千六百日,高洋执政十年三千六百天,莫非这墙上画的也是三千六百个人俑?”齐铁嘴自言自语,“有意思。”

他们穿过长长的,绘有人俑图案的墓道,越往前走油漆味道越重,这说明主墓室已经近在眼前,对于一个开国皇帝来说,这种规格的墓葬不仅是简单,简直可以用凑合二字来形容,也许是当事人高洋,一位治国明君同时也是一个旷古少有杀人狂的无奈吧。

“青乌子说,能够破坏龙脉影响气运的东西,会是什么?”张启山看向齐铁嘴,“是斗尸么?”斗尸是北方特有的产物,属于道家偏门,极为阴毒。

“不象,咱们走了这一路并未见到殉葬的痕迹,”齐铁嘴摇摇头,“也是怪了,感觉墓室就在前头,怎么干走也不到啊我都困了。”

火把毕竟不是手电筒,照明角度不理想,随着走动在墙壁上投下大片会动的影子,渐渐感觉墙上的人俑也像是在活动,一个两个飘飘摇摇,水蛇似的胳膊伸在前头的前方接引,长长的指甲几乎要穿出墙壁戳到他眼前,张启山心中一凛,“不好,这里有机关!”

“什么机关?”齐铁嘴打了个哈欠。

“老八,你给我清醒点,”张启山在他肩上拍了一掌,齐铁嘴被拍得一个激灵,缓过神来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往怀里掏那面护心镜抓在手里,定了定神,又龇牙咧嘴地埋怨佛爷拍得狠了,却听小哥那边低声喝道,“当心!”

这少年自从和他们碰上之后基本不说话,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他们两个就都是一愣,立刻停下了脚步。

一阵奇异的味道飘散过来,张启山闭上眼睛凝住心神,渐觉神智清明了些。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军,将军,”


他几乎张口欲答,这声音太熟悉了,又太过遥远,他看不清唤他的人在哪里,但他想知道,很想知道,似乎这个人对他来说生死攸关。

他竭力去探究那声音的来源,神识不由自主地就跟了过去,渐渐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北魏和北齐之间的时代,自己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身份还不低——世袭燕郡公,前朝重臣手握强兵,为避免高澄猜忌, 他整日过着游手好闲风花雪月的日子,吴姬十五细马驮,芙蓉帐底奈君何,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张启山从来不觉得名声这个东西有多重要,能不受皇帝的猜疑,好好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无所谓,人这一辈子太多的坎儿,挺得过去的就成了,挺不过去的就废了,很公平。

 

这一晚他和兄弟们喝酒到半夜,回到卧房,隔着纱窗看见里面聘聘婷婷站着一人,心里纳闷,平时都是走个过场,今个怎么真送进来了?

他有洁癖,反感不熟的人进到自己房间乱动东西,甚至坐在自己床上,所以向来不喜欢场女子,这会儿酒意上头,推开门打算把人打发走,正好那女子转过脸来,一双水灵灵妙目动人心魄,只这一眼,他到了嘴边的话就又憋了回去。

果然又见到你了,新月。

奇妙,穿越任何空间时间,他都会准确无误地同她相遇,命运也总会忠实地将她送到自己、她的征服者和主人身边。

 新月也正盯着他瞧,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他瞧,没关系,很快她将会爱上他,然后两个人厮守在一起。

他向着新月走去,这时廊下的风铃突然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平时听着挺悦耳的动静,这会儿却分外急躁刺耳,他皱起眉头,那铃声却越来越响,响到眼前这一幕连同新月的面孔一同陷入模糊。


“佛爷,您总算是醒过来啦,”齐铁嘴一副“刚才好险”的表情抚着胸口,“您要是还不醒来,就要在这个地方呆三十年了。”

“刚才我怎么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只青铜铃铛,小哥正拿着它在眼前轻轻晃动,就是这铃铛将他从刚才的幻境里唤回来,张启山认得这个东西。

六角形,青铜制,绘有麒麟图案,是张家族长的信物。

他看向小哥,祖父已经去世,莫非新一代的张家族长,就是眼前这个少年?

“你又看到她了。”少年淡淡地说。

张启山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是,多谢族长相救。”

“他是......你们族长?”齐铁嘴大张了嘴巴,心想佛爷你是糊涂了吧?这么个小崽子......张家族长哎……族长也是乱认的?

可如果真是,我拿人家当小厮使唤这半天,不会跟我算帐罢?

“她是你的心魔。”少年语气中似有憾意,他收起铃铛,眼神又转为空洞,喃喃道,“族长么?我也不知我是谁。


“佛爷你看见谁了?”齐铁嘴好奇地问。

张启山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对少年强调:“她不是心魔。”

“爱即是魔。”少年斩钉截铁地说,这句不讲道理的断言和他的年龄显得很不相称,却又由于这种不相称,使得它听上去象是一句预言。这让张启山想起多年前听到过的,关于张家之所以能够长生的传说。

第一个得到天授的张家人曾经献出一样东西作为祭品,从而换取整个家族的长生血统,那样东西,是情感,还是记忆?

少年不再同张启山说话,手持火把向前一指,“你看。”

前方便是主墓室,里面正中央陈列着一具巨大的棺椁,是平常所见棺椁的两倍,红漆黑纹,纹路和火车上那具完全不同。

张启山走上前,双目炯炯注视着这具棺材,尽管这不是青乌子所说的鬼王棺,他也要瞧一瞧,毕竟来都来了......他伸出手压在棺盖上。

“佛爷小心啊。”齐铁嘴掏出芸香压在舌头底下,因这东西能防尸毒,他从森林里摘的,又递给小哥一片,少年没有理他,只是全神贯注地似乎在倾听什么,齐铁嘴也竖起两只耳朵,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张启山双手用力,棺材盖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黑漆漆一片,一股香料味道直冲鼻孔,他继续推,就着火把光亮,露出棺里一侧躺着的一个绸缎包裹的人形,脸上戴着纯金面具,头顶身边珠宝无数,火光下煯煯生辉。

他正要掀开面具,那人忽地坐起同他来了个脸对脸,面具上黑洞洞的两个眼睛陡地射出怨毒光芒,这种场合张启山见过太多,心里早有准备,当下不退反进,右手闪电般伸出去掐那“尸体”的喉咙,对方一缩一卷躲了开去。

这个姿势不似人类,倒象是某种动物,张启山随即发现这个东西身后有一团黑乎乎的玩艺,那东西猛然向前一冲,面具脱落露出一张狐狸面孔,头上还戴着天子冠,伸出一张长着白森森獠牙的嘴脸,挟着风横着掠向他的咽喉,身后九条尾巴高高扬起,如九把利剑从两侧恶狠狠扑了过来。

这边小哥伸手揪住齐铁嘴的衣领,齐八自觉得体态雄伟,被这半大孩子一拎居然双脚离了地,不自觉地在空中蹬了几蹬,惊荒失措之间一低头,吓得在半空中缩成一团。

只见地面上钻出一排排的地缚灵,张牙舞爪地向着他们两个冲上来,小哥展臂一甩,齐铁嘴整个人飞出三丈开外,刚想站起来,又被镜盒砸得墩在地上。

他也顾不上喊疼,眼看着小哥被团团包围,急得大叫:“你快跑啊!”却不知道该往哪跑,这边张启山也被那只巨大的九尾狐围住,四周墙壁上的人俑也象有了感应,一个两个蠢蠢欲动,怨气充满整个墓室,形成一股极为强烈的压力,齐铁嘴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刚抖抖索索掏出护心镜,“收起来!”张启山一声大喝,他吓得又放了回去。

趁着他偏头的工夫九尾狐突然发难,嗷地一声扑了过来,张启山向后疾退,余光扫见身侧,墙壁上面人俑齐齐双手前伸,眼睛里冒出血红色的光芒,数不清多少根尖厉的长指甲穿透墙壁,刺向他的眼睛和咽喉,整间墓室充满着杀气怨气,号哭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齐铁嘴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他甩出两张符纸,暂时止住了几个人俑,黄色的符纸挂在指甲上一动不动,有些喜感。


他明白了,高洋原本一心向佛,可惜后来长期服用五食散又酗酒无度,惑乱心智走了邪路,现在看来,高洋生命中最后那几年的荒唐日子原是被九尾妖狐附体,他死后妖狐在这里做了个修罗场继续修炼,也不知道这厮之前修了多少年,更不知道佛爷能不能打得过。

这小哥......他想回头,突然一道金光拔地而起穿破黑暗,几乎穿破头顶直达天空。

那是一只喷火的麒麟,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所到之处,恶灵如雪片般融化消失,没过多久,所有的恶灵都已烟消云散,而墙壁上的人俑也都安静下来,眼里的光也没了。

九尾狐也被这光芒所惑,被张启山趁机捏住了脖子,妖狐嘴无力地张了张,居然发出了女人的声音,“大哥哥!大哥哥!”

张启山一个激灵,眼前突然浮现出新月的模样,她站在面前,因为个子小努力仰着头,小手抓住自己的衣袖摇啊摇,“大哥哥你又要去哪?带我一起去嘛!”

这一幕是如此真实,他几乎要开口说好,我带你去,你不要闹,又觉得她的眼睛里有着什么不应该有的东西。

就在此时,九尾狐一只爪子无声无息伸出,五指尖如利刃,眼看就要插进他的心脏,他手上突然发力,齐铁嘴只听见咔擦一声脆响,妖狐的脑袋软软地耷拉下来,天子冠骨碌碌滚到脚下,齐铁嘴一颗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又听见张启山对他喊:“老八,镜子!”立即掏出来扔给他,张启山将狐尸照现原形用符纸烧了,又去看那具空棺椁,里面除了一些陪葬品还找到一卷布帛,他展开,墨迹尚新不难辩认,他就着火光读了起来。

这边火麒麟慢慢从空中落下,落在少年背上,继而慢慢消失,少年眼中的火光一闪即逝,又变回那个沉默的小哥。


齐铁嘴眼看着这一切,心想小哥果然是奇人,又能驾驭麒麟,又能打败地缚灵,这样一个半仙天天在他眼前晃悠,他却有眼无珠,让人知道怕是要笑掉大牙,又想起齐家祖训,凡身上纹有麒麟的,见面当退避三舍,这位身上的麒麟可是活的......可是大大的不好,正在胡思乱想,张启山已经看完了那张帛书,“上面写着什么?”齐铁嘴好奇地问。

“是给李皇后的信,”张启山将它递过来,“希望无论生死,永伴身边。”

高洋不会想到他一心成仙却被妖狐利用,更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北齐如此短命,他挚爱的皇后成了敌国的俘虏,永远不会陪伴在他的身边了。

如果他不妄求长生,或许国不必亡,而他和心爱的人还会有几年值得回忆的安生日子;而张家人由于机缘巧合有了这番境遇,长生的日子却过得步步艰难时刻算计,这里头幸与不幸,外人实在难说。

“高洋想求长生,也是害怕报应的缘故,”齐铁嘴把布帛放回到棺材里,“他兄长高澄英年早逝才让他有机会坐上皇位......你还记得,他跟青乌子仙师说过的愿望么?他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应该就是高澄。”

张启山点头,并对他的博闻广记表示赞赏,“不过我们不要纠结这些了,既然不是高洋作怪,那就是侯景了,可是他尸骨无存,去哪找呢?”他此时对小哥已经大大改观,这会不由自主看向他,似在征求他的意见。

“你说过,你没有家室。”小哥突然冒出一句。

张启山意识到他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表情略显不自然,“她只是我的未婚妻,还没有......”“你会害了她。”小哥站起身,第一个走出墓室。

 “为什么?”张启山追上他。

“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少年坦率地回答。

齐铁嘴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少年的本事他看在眼里,应该不会是危言耸听,可是大小姐在长沙有众兵保护,就算日本人突然打进来,张家亲兵护着她撤到安全地带还是可以的,怎么就说的这样吓人......他习惯性地掐指低头,算了几算就感觉不妙。

张启山见他眉头紧皱,知他有道行,不敢打断,待那只手终于放下,齐八抬起头,眼中恻然。

“佛爷,你们张家早先的规矩,若和外姓人结婚,是不是有一条,留子去母?”


“曰山哥,你也同意他们这样做吗?”花园里,张小东脸色惨白,眼睛死死盯着张副官。

穿过低矮的灌木和一片片树荫,是灯火辉煌的张府,今天晚上迎接尊贵的客人,大家推杯换盏主客尽欢,不时透过大开的窗子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我到死都忠于佛爷,忠于夫人,”张曰山把手放在张小东肩上,“我跟你说实情,就是不希望你乱猜下去,目前的情况十分危急,日本人随时可能发动进攻,这个时候,不能乱。”

“可是,大小姐......夫人她怎么办?实在不行,我带几个兄弟把她抢出来!”

张曰山原本心中伤感,又被他这句孩子气的话弄得啼笑皆非,“她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你们胡来,万一出事,就是两条性命,”他郑重告诫,“沉住气,等我消息。”

“我知道,”张小东重重点头,“哥,你千万别听他们的。”

这时有人向这边走过来,张小东立刻离开,张曰山藏身树后,他看见那个人正是尹新月,她刚刚弹奏了一支曲子,这并没有使她的心情好起来,否则也不会放着满堂宾客不去应酬,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灯火阑珊处,她爱热闹,小嘴总是叭叭的,经常整个府里都是她的声音,可这几个月,他就没听她说过几次话。

莫非夫人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沉湎于悲伤?

这时又有一个人出现在她身边,显然这个人不是很受欢迎,因为新月只是礼貌性客气了几句便要离开,那人却仗着酒意拉着她的手不放,她力气小,又有着几个月的身孕,一时进退两难,又不好大声嚷嚷。

张曰山听出了那个声音,是徐华东,顿时怒火中烧。

“我可以遣散两个姨太太娶你做夫人,你考虑一下,总比守寡强的多!”

他刚想冲过去给他两记耳光,这边新月终于抽出了手,急匆匆走出花园,士兵也注意到了这里,几个下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看,不一会儿,徐华东的妹子过来把醉熏熏的哥哥扶上汽车,一场风波到此为止。


酒席结束牌局开始,今天晚上应该是一个不眠夜,新月回到卧室,第一件事就是甩掉脚上的鞋子,光脚真舒服呵,她满意地叹了口气,月份大了,穿高跟鞋多一会儿就觉得小腿发胀。

南岭从浴室走出来,“洗澡水放好了。”

新月慢腾腾往浴室走,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一把抓住新月的左手手腕,“二响环呢?”

见新月没有回答,她放低声音又问了一遍,表情愈发严峻。

新月感到一种淘气的满足,为自己终于可以在这些冷血的家伙面前扳回一局而感到骄傲,“没有二响环,长沙沒有一个张家人会听你们的。”

张南岭恨恨问:“你交给谁了?”


花园里,徐华东假意纠缠拉着她的手不放,其实是在她手心写字,这是她和翠如从小就玩的游戏,猜字。

“我可以遣散两个姨太太娶你做夫人,你考虑一下,总比守寡强的多!”

手指写的却是:“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妹带出去。”

走廊里。

“你哥喝多了,带他赶紧走。”新月和徐翠如擦肩而过,不动声色地把二响环塞进她的口袋。


这是新月第一次在南岭面前表现出镇定和游刃有余,“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她的口气不容置疑,“我丈夫会回来的,他回来以后,你们要把属于他的东西都还给他,权力,财产,还有这个孩子。”

张南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以为你会为自己乞命。”

“如果等不到那一天,我就不等了。”新月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在笑,那笑容简单又温暖。


张南岭见左右没人,一把抓住她,两人一起躲进窗帘后面的阴影处,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说实话,还不用伤到你肚子里的孩子。”

“你可以试试,但凡求一句饶我都不姓尹。”

新月目光平静但毫不让步,张南岭眼神锋利,二人久久对视。

良久,张南岭先移开了视线,咬紧嘴唇,“我答应你,不是我们,是我,答应你。”

“我生下孩子那天,就把二响环交给你。”


夜已深,张南岭象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她知道,大床上的尹新月也是一样。

“你要喝水吗?”她见新月坐了起来,也跟着坐起,伸手去拿水壶。

“谢谢,”新月接过杯子,“突然觉得,有好些话想跟你说。”

“说罢。”张南岭感觉心里一阵难过,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好像是眼看着什么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人即将离开,从此再也见不着。

“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新月笑笑,“以后你会给他纹穷奇,让他将来也干脏活吗?”

“要看......他的资质。”南岭心里更加难受。

“他会过多久快乐的日子?”新月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喃喃自语,“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张南岭跪在刀爷面前苦苦哀求:“她很聪明,也听话,比我还象张家人,求求您留下她吧。”

刀爷面色不变,一只手掌伸出,轻轻在她后脑一按,瞬间张南岭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中了一般打了个挺,然后剧烈地抽搐起来,刀爷把手一缩,她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刀爷低头瞧着她:“这是规矩。”

张海琳大睁着眼睛,只是哀恳地拼命摇头,刀爷叹了口气,“七活八不活,别逼我们提前动手。”

最后这句话终于打垮了她的心理防线,张南岭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出,眼神一黯,不敢再反抗。


张南岭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她丈夫的照片,她只能做到这些了。

新月惊喜不已,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相框里那张熟悉的面孔,开始还是笑着,渐渐就泣不成声。

南岭的语气平静,“张家之所以维持到现在,靠的就是规矩,所有人都要遵守规矩,无一例外,你知道,当年佛爷的父亲是族长的儿子。”

“我知道,”新月微笑着摇摇头,“谢谢你一直为我做的。”

“其实我早就累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从小到大都是他在照顾我,如今他不在......每天夜里我都以为我撑不到第二天了,可又不行,如今你愿意接下这副担子,我替我夫君,替长沙张家谢谢你。”

“我已经快要崩溃了,死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你们是对的,心如铁石的人才适合在乱世生存。”


“今天,我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抱着相框,闭上了眼睛。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搭在床沿,张南岭轻轻地拿起它,仿佛要把它送回被子里,停了一会儿,飞速地在玉白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然后逃也似离开房间。

身后,新月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手背在床单上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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