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荒落

终于结束了。

张小敬站在房间正当中,全身上下仅着一条犊鼻裤,所有的伤口都在往外渗着血,包括右手的断指处,仿佛随着支撑他的那股力量的慢慢消退,所有的器官都在尝试恢复原本的功能。

一切都结束了。

偌大的长安城,还会有更多的十二个时辰。

 

檀棋扔掉手里浸透鲜血的白布,又拿起另一块,她做事的时候大大方方毫不扭捏,公子已经将她给了张小敬,她从此就是他的人,侍奉枕席,端茶倒水,甚至当牛做马,都是他的权利,想到未来的日子,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期待,若不是这些伤口实在可怖,她几乎要唱起歌来。

她的母亲原是有名的歌女,虽然不及许合子,也是一代绝色。

 

咕噜。

张小敬的肚子里发出了一串抱怨,十二个时辰,他被从死囚牢中提出来到现在,只吃了在勤政务本楼的地下捡来的半只烧羊腿,还没熟透,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里始终有一团迷雾影影绰绰在那里,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一切都结束了,李必说。

真的是这样吗?

 

檀棋疲惫地抬起头,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张小敬发现自己的上身被缠成了个粽子,各种止血药被压得实实的往伤口里钻,又疼又舒坦,还痒痒的,“裤子脱了。”檀棋故作冷淡地说,实际上心如擂鼓。

张小敬看见旁边放着一条干净崭新的裤子,也不客气,手一动,下一刻便赤条条站在她面前。

檀棋跪倒在地板上,小心的,一寸寸地清洗着他的身体,这个姿势让他感觉一阵口干舌燥,但是檀棋的眼神是圣洁的,尽管红云不时飘上她的面颊,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仿佛他们是同胞兄弟不分彼此。

“你也伺候过他吗?”张小敬歪着脑袋,瓮声瓮气地问。

“公子衣着起居有童儿伺候,”檀棋的声音平静甜美,“公子长年修道,不近女色。”

“可惜了,”他感叹,“如此美娇娃放在旁边,大罗神仙也要多看一眼的,”

檀棋嘴角向上勾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红云消失了,因为她发现,这个登徒子嘴上轻佻,身体却恰恰相反,她虽然不是很懂男人,但是她懂人心。

这个男人并没有沉浸在眼下的旖旎气氛中,他心里另有打算。

 

“你看那望楼,”张小敬忽然说,檀棋随着他的话站起身,望向远方,通常上元灯会通宵达旦之后,长安城就会暂时陷入相对疲惫的休整,而这个上元节却以这种壮丽血腥的方式中断,长安城眼下还处于戒严状态,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只有靖安司的望楼独树一帜,显得高大雄伟,在满地废墟的衬托下如同巨人一般威风凛凛,托他张小敬的福,靖安司的威名达到了顶峰。

也许,他还要托元载的福?

“没有黑暗,便没有灯火存在的意义,对吗?”张小敬的目光锁定在残破的望楼上,经过战火硝烟的望楼,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反而更加增添威严,就像此时的他,胜利的快意过后,应该做的就是品尝成功的喜悦,荣耀,女人,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李必忙不迭地把檀棋塞过来,为的也是这个吧。

 

“你真当我是个登徒子?”

“你是第八团的英雄。”檀棋回答,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半个时辰之前她还抱着疑虑,这个登徒子,就这般让他遂了心愿......固然他是个英雄,虽然自己喜欢他,虽然她只是个婢女,女孩家的羞涩让她无法泰然自若地服侍一个仅仅认识十二个时辰的男人。

就在他脱下破烂不堪的外衣,露出满是伤痕的躯体的那一刻,她曾经想过无数种可能,可是最后一种都没有发生。

他十分镇定,甚至比公子还要镇定,仿佛她并不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甚至不算是个女人。

“第八团......”这个答案刺痛了他的心,她知道他不是英雄,他是叛徒,他背叛了第八团的兄弟,背叛了闻无忌,背叛了萧规,背叛了所有的、抱着希冀死在异乡的兄弟。

“你为何要跟着我?”他活动活动手臂,接过檀棋端上来的一碗白粥,碗很大,他呼噜呼噜两口喝完,伸出手等着对方给添,檀棋低眉顺眼,俨然一个柔顺的妻子。

“我喜欢。”

 

“我放你自由,”张小敬说。

檀棋吃惊地看着对方,目光中有失望,有震惊,仿佛在问为什么?之前我们曾经并肩作战,你看上去也并不讨厌我,为什么要拒绝公子的好意?

“你不是礼物。”张小敬回答。

“我是自愿跟着你的,并非......”“并非公子的安排?”张小敬喝完了第三碗粥,拍拍肚子站起来,“你错了,我需要的不是奖赏,是真相,我张小敬不是傻瓜,也别想拿我当傻瓜。”

檀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你不肯走,便同我一起去说明真相吧。”

“什么真相?”檀棋嘴唇发白,仍然强制掩饰内心不安。

“是不是光明都需要黑暗衬托?”张小敬自言自语,他们两个所居之处是一处李必的私人宅院,现在连同檀棋一起送给了张小敬,因为某些体贴的原因,其他下人还没有到位,暂时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虽然宅院不大,只有一个小花园,两层小楼和三间偏房,在长安城繁华地区能有这样一处宅院,也是平常人不敢想的生活了。

“靖安司成立不久,太子处境微妙,既想有所作为,又处处受到牵制,这个时候就需要出一件大事,来证明靖安司的重要,是也不是?”他低首望着檀棋,目光炯炯。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李必修仙多年,左手人心右手俗世一样没有放下,徐斌则是大案牍术的首创者,什么人会在他们两个眼皮子底下混进靖安司?莫非是隐身人?”

檀棋没有说话 ,张小敬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养寇为患久已有之,李必投身宦海也无法免俗,我想,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应该觉得很有趣,就像想困觉的时候突然来了个女人,”这个比喻让檀棋皱了下眉,“狼入彀中,是不是?”


六个月前。

“狼入彀中,”李必手中的佛尘由于兴奋微微摇晃,平素古井无波的眼中无风起浪,反出一丝奇异的光,檀棋从未见过公子这样过。

“如果,如果他们......”她试探着问,“要对公子不利?”

“怎么可能?”李必淡淡一笑,“处心积虑埋下钉子是要做大用的,不会放在我的身上。”

话虽自谦,眉宇中隐现睥睨之色,好像本来一潭死水的棋局被投进一粒石子,有了变化,也有了生机,棋局就活了。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从头至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控制的?”张小敬的眼中跳动着两团灼灼的火,檀棋没有说话。

“或者说,这个计划从头至尾都没有失去控制,都在李必掌握之中,包括我的一切应变,是吗?”张小敬眼前闪过一幕幕情形,有的悲壮,有的卑鄙,有的无奈,有的无耻,牺牲源于热血,这一腔热血也是可以算计得来吗?

“其实,”檀棋缓缓开口,“你的反应确有些出乎预料。”

 

若说在檀棋说出第一个字前张小敬还抱着一丝幻想,这句话无异于肯定了他前面的指控,他刚才还傲然挺立的肩膀颓然垂下,摇了摇头,“你们好大胆。”

“是你大胆,”檀棋态度平和,却分毫不让,“张小敬,你不是说你只在乎全城百姓的性命吗?为何后来又为了那些......人,背叛了你的兄弟,背叛了萧规?”

“这是你们所希望的吗?”

“也有五尊阎罗认为是大胆的事吗?”檀棋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讥诮,“从前有个书生,他第一次来到长安就见到了一个歌女,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约定书生考中便为她赎身,书生考中了,却因为他的老师受到牵连,死在流放途中,可怜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和他的老师,不过是当朝权相林九郎一次打击政敌中微不足道的牺牲品罢了,蚍蜉尚能撼树,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檀棋眼中闪动着泪花,就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张小敬都没见她软弱过。

“我母亲生下我就死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还以为我的命会比她好一点。”

 

张小敬的拳头握得紧紧的,骨节发出了嘎巴嘎巴的声音,“崔六郎,姚汝能,伊斯,徐宾,乃至那些在踩踏中丧命的黄门宫女,无辜百姓,他们又是谁的蝼蚁,”他痛心地看着这个美貌的少女,“越是黑暗,就越显出光明,只是被黑暗吞噬的人何其无辜。”

 

“荒落,万物炽盛大出,霍然而落,”檀棋向前走近一步,“只有日落才会带来初升。”

“你信那个无能软弱的太子?他会是初升的太阳?”

“我信公子!他说会守护长安,守护大唐,他会襄助太子建立一个崭新的天下!”

张小敬想笑,这姑娘眼中强烈的赤诚又使他不忍,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热血少年,相信长官,相信上位者在拥有无上权力的同时,也定有超乎常人的无限智慧,可是他错了。

人有了信念就有了希望,也许她是对的,就连自己,在城墙上做出选择那一刻,不也是对那个让他一次次失望的皇帝,再次抱着希望吗?

 

“刚刚我还梦想着以后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想和你走马长安,看遍每一个角落里每一个有趣的人,想带你去我母亲的故乡,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沙漠,还想你带我去烽燧堡,听风声里是否还有勇士临死前的呐喊,”檀棋笑得苍凉,她以一种极美的姿态贴近他的胸口,美艳的小脸高高扬起,两行泪水扑簌簌滚落,“我还期盼着,你用你那锐利无比的东西刺穿我的身体。”最后一个字带着痛哼,张小敬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她苗条的身体慢慢向后倒去,张小敬的佩刀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腹部,殷红的血迅速从伤口向四周扩散开来。

这姑娘是个行家,动手的位置是致命的,张小敬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没得救了,他抱住她向后倒去的柔软腰肢,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

“你为什么?”

“我信公子。”檀棋目光涣散,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过后,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张小敬一步步走出大门,走到长街中央,街道两旁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全副武装的旅贲军,头前站着一人,身着白衣,手持拂尘,看到张小敬走了出来,目光中似有叹息之意。张小敬距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冷冷对视。

二月春风似剪刀,刚才在贺监家门口他们还曾经并肩赴死过,现在想来,何等讽刺。他想说演戏演到您这份上也是够拼的,又觉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旁边一名兵卒接到示意,展开一纸命令,高声朗读,看来也是早已准备好的。他被判了个过失杀人,流放三千里。这个结果是他没想到的,他以为李必会借这个机会斩草除根,毕竟这十二个时辰里牵扯到的人都死了。

“你在那边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来。”李必说。

 

十二年后,马嵬驿。

禁卫军统领张小敬于乱军中射杀宰相杨国忠。次年太子登基。

“十二年了,终于应了那句荒落。”姚汝能写下最后一个字,把笔放归架上,他身边,闻染在书简上洒下一把细细的粉,然后吹去,掸干净之后,小心地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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