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北阙(下)

现任族长是他的伯父,祖父去世后不到十四岁的父亲带着兄弟们自请离家,这些年和其他外家一样克勤克俭,不曾蒙本家一丝一毫的厚待,这是本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六妹是族长的亲生女儿,第一次放野他们几个一道,去的是山西贺岗村的一个大沙兜子,他们头一回看见那么大的场面,有点慌,水银泄露沙土塌方,六妹被淹在里头,是他不要命的救了上来,回去也没听长辈说一个谢字,听说六妹还挨了罚。

回家后母亲告诉他,每个人对自己的命负责就好,不能指望别人,但是他碰上这种情况该救还是救,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在眼前没了心里过不去,于是同辈的,不管大小都管他叫哥,渐渐的他们这一支就成了外家里顶尖的。

她嫁过来的时候有些突然,细想也不奇怪,张家虎踞东北几百年,大清只道他们守的是自家的龙脉,所以才想办法交好......却不知张家人看多了朝代更替,区区三百年外夷的兴亡与他们何干,不过送来就送来了,也是个做不了自己主的可怜人,好生养着就是。
自己活了多久?二十几年?三十几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自觉自己是个不好不坏,心不软不硬,不算顶纯粹的张家人,也许正因为这样,这一关他过不去。

本家的意思很清楚了,这个女人他们要带走,没有原因。


本家要的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件东西和他妻子的娘家有着莫大的干系,否则不会有这样一桩突如其来的婚约,两家都像是在这下面小心翼翼地掩藏着什么,成亲后他问过母亲,但是她没有回答,只让他好好跟媳妇过日子。

她当时一定也料到会有今天。世道变了,只有老一辈人还愿意守在这个不死不活的地方,渴望变迁的年轻人都巴不得飞出这些大山,人心思变,先出头的就遭到更加无情的镇压,就像柱子,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自己第一个反应就是让他永远闭嘴,可是过后想想,他的疑问不也正是自己的疑问吗? 

有些时候根本不需要阴谋,人心就已经分化瓦解了,这才是最可怕的,大势所趋,这不是他的问题,历史上张家人每一次认清并且顺应大势,都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紧了紧缰绳,放慢马速,向着最高的那座大山缓缓行去,那里是本族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历代祖宗的长眠之地,地势沿着龙脉一路走高,渐渐可以看见一片数百间大小房舍组成的村落,看似和普通村落一样杂然无序,实则错落之间极有章法,如果是站在高处,会发现这个村子的形状就像一只腾云驾雾的麒麟,族长所居住的张家古楼就在麒麟眼睛的位置。

这个时候想混进去估计难度不小。

他现在已经猜到了本家的打算,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立刻离开东北,走得越远越好,本家故意用柱子把他引开,就是看在族长的面子上给他家留一条根,本家安排得一向妥帖,只是没有算到一件事,他不会走。

扔下她自己走,他还是人吗。


其实到现在为止,他的心里都是乱糟糟的,作为张家旁支,族长的侄子,上有长辈下有弟妹,从来没想过他会有挑战本家权威的想法,就在两个小时前,在山洞里杀死柱子那一刻还没有,两个小时前这个想法还不是很清晰,现在看着眼前不到五百米的张家古楼,竟然有种模模糊糊的怯意。

头顶,横亘一道灿烂的银河。

“西洋人把爱情比作河流。”她依偎在他胸前轻声呢喃。

他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此时已是暮色沉沉,四下里灯火俱无,仅有前方村子里遥遥数点光亮,张家人世世代代吃下斗这碗饭,早已练出超群目力,点灯不过是为了表示家里有人在罢了,他向着那点光走了十几步,一阵北风迎面吹来,卷起地上零碎积雪,也卷来了一股血腥气息,马儿嗅到了味道不安地嘶鸣起来,他喝住马,警觉地向四周望去。

风住了,感觉那味道的源头就在附近,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前方的雪地上出现了深色的痕迹,随着他走近痕迹还在扩大,

他也看清楚了,在他头顶上方的树枝上挂着十几具尸体,随着一阵阵风轻轻摇晃。

 

六姑娘放下一碗菜和两个馒头,挑亮了油灯,然后看着那个肚大如箩的小媳妇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张家古楼内阴气极重,尹小姐感觉全身关节都僵住了,倒不是因为冷,虽然这个黑乎乎的房间里并没有取暖设施,不知道这里的房子是怎么建造的,还是有什么秘密机关,反正就是不冷,只是四周弥漫着巨大的压迫感,她打进来就觉得眼前发花喘不过气,便尽可能平躺少运动,也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这是她到这来的第一顿饭,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来的时候家里还炖着鸡汤呢,张妈说晚上让她多喝点,那会儿自己还在炕上做针线活,没想到......她坐起身靠近桌子,忍受着强烈的眩晕伸手去够馒头,本家的伙食很差,为了孩子只能忍着。

也得忍着这个六姑娘,她最受不了别人吃饭时候的恶习六姑娘全占了,一条腿蹬在椅子上,喝汤还嗞儿嗞的跟个男人似。

可他从来就不这样......想起丈夫她心里一阵难受,肚子里的娃娃也感到了妈妈的情绪开始不安,她强忍着委屈,和着泪水往下咽干巴巴的馒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啊。”六姑娘风卷残云吃完了她那一个,拍拍手上的馒头渣,又翘起二郎腿。

尹小姐垂着眼帘不去看她,“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你知不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

尹小姐听出这话里的幸灾乐祸,同时也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没事,家里其他人也都没事,这次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奇怪的是,她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就好,这就好。

六姑娘见她神态自若,心想十几岁的姑娘倒也难得,不过她父亲是当朝分量极重的地方大员,一度夹在专权太后和年轻气盛的小皇帝中间,没有点权术手段是不行的,她久居父母跟前耳濡目染,虽然小小年纪,定然不是省油的灯。

“我吃饱了,”小媳妇掏出一块手绢把嘴抹抹,又站起身扶着后腰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原来是饿的。”

六姑娘收起碗筷送到门口地上,一会儿会有人收走,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墙壁上的长明灯悠悠地放着昏黄的光。

“你们想赶我走,还怕得罪我爹,是不是?”尹小姐的眼睛一直跟着她,此刻外头的光线照在六姑娘脸上,听了这句自以为聪明的话,她脸上讥诮之色更浓,“别口出狂言,你爹官再大,张家人不吃这套。”

那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她恨不得上去给她一巴掌,又知道自己打不过,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曾经试图反抗,结果对方只轻巧巧捏了她胳膊一下,她整个人都不能动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良久,她哀哀地问,没等六姑娘回答,她又说:“你先等等......让我安静一会儿。”

不管是因为什么,肯定没好事,她想,今天原本是多好的一天啊,阳光明媚,小豆去后山给她摘果子了,她一个人在房里飞针走线给男人做冬衣,一边抽空往嘴里塞个果脯,也是男人出门带回来的。

“呦,少奶奶的针线活越来越象样了,”张妈夸道,“别弯腰,仔细挤了肚子。” 

“才不会,这是我做的第一条棉裤,”尹小姐得意地炫耀,“他肯定想不到吧。”

幸好做完了,否则看这位六姑奶奶的架势是拈不动针线的,到时候还得冻着他,想到这里她眼圈又红了,自己前脚走,她后脚就进门,睡在自己的炕上对自己的下人耀武扬威,还有她的男人......她正想抽噎,突然被六姑娘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给我听着,”六姑娘的眼里全是杀气,“呆会问你什么你就说是,不许说不知道没见过......”“问我什么?谁问我?”她被吓得抖抖索索,眼泪也憋了回去。

六姑娘手上一用力,她又疼出了眼泪,“你想让他跟你一起死吗?”

“为什么我要死啊?为什么......”她还在追问,六姑娘突然松开了手,她也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外。

“族长让你把人带过去。”说话的是个男的,声音有点耳熟,她这会儿被吓得两腿发软,肚皮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六姑娘不知道是做给人看还是好心,给了她一条胳膊让她撑着,走到门外看见那个说话的男人正是五婶的大儿子,他也穿着一身黑衣服,神情冷淡。

“张海京,人都到齐了?”六姑娘问。

男人点头。

到齐了……是有多少人在外头等着见她,她又犯了什么错,尹小姐紧紧抓着六姑娘的胳膊,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忍着小腹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拖着沉重的步子,顺着长长的走廊行去。

 

她从未见过这么巨大的建筑群,来的时候只知道进了一处普通宅院,没想到在里面走了这么久居然还没到头,转了几个弯,又下了几层楼梯,最后终于到了一间巨大的密室,这里没有任何窗户,十几根大蜡烛照得室内通明瓦亮,还有好些穿着黑衣服的精壮男女,一个个面上冷气森森。

这些都是本家的长辈了,她嫁过来以后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很多人他都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她。

每张面孔都是陌生而带着敌意,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些人,其中有一些人的孩子还曾经到她家里做客,让她给画画,送冻梨给她吃,他们如今全都忘了?

她究竟做了什么,要让夫家的族人如此对她?


六姑娘扶着她走到前面的高台上,那里站了几个中年人,其中一位穿着和其他人不同,也更有气势,他的右手戴着一个硕大的戒指,眼中精光闪闪,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石盒。

室内安静异常,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被这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两腿发软呼吸困难,只好靠在六姑娘的身上,好在后者并未躲开。

其中一位中年人发了善心,让人给了她一把椅子,她战战兢兢地坐了,眼睛还在人群中寻找着,希望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可惜她认得的只有孩子,而今天的场合显然是不允许孩子们出现的。

往下看一片黑压压,只有她穿着水红夹衫,在一片黑色里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九月的山里早晚开始凉了,她怀孕以后身上发热,入秋了还穿的单,这会儿在人群里头却一阵阵发寒,小时候跟爹娘回老家祭祖,女孩子们跟在后头磕头,人堆里的热烘烘味道熏得她呆不住,现在这里同样站满了人,可连一点热乎气儿都感觉不到。


“你是尹克善的女儿?”她听见有人在问,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张家对你怎么样?”

她不敢直视对方,低眉顺目地回答:“挺好的。”


“张瑞朴这个人,你听说过吗?”又换了个声音,口气像是在审犯人,她心里就是咯噔一声,这个人名她听娘提起过,是个有钱的的商人,在南洋做生意,可是......这会问起他是什么意思?

“族长问你话呢。”旁边一个穿着蓝袍的男人不耐烦地催促。

她被催得慌了,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会儿胳膊突然被六姑娘掐了一下,眼泪立刻疼了出来, “我爹认得他,原来在广州的时候,他来过我家里。”

下面一阵低低的感叹。

又怎么了?尹小姐感觉大大不妙,可是她说的是实话呀,再说当时爹爹担任南洋通商大臣,来求他办事的人多了,又没什么深交......

来之前她没打算这么窝囊,她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儿,在家里也是一样,不管什么规矩,凭你多霸道也得让人说话,不想当真置身于这些张家人里面,她感觉就像是被扔进了大海里,整个人被浪涛裹挟着抬不起头来,又像是在茫茫大山里走迷了,眼前身后全是山,没有一条可以出去的路。

 

“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相信无稽之谈,”那蓝袍人脸上带着笑意杀气,语气云淡风轻,“什么用她肚里的孩子瞒天过海,你们还是张家人吗?”

“就是,万一她生的是女孩呢!”下面一个女人接口道,旁边的男人瞪了她一眼。

另一个男人报以不屑的目光,“她根本不需要把孩子生下来,”又在尹小姐脸上扫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后背的寒毛立了起来。

“谁让你们来的?谁告诉你们,今天晚上张家古楼要发生大事?”蓝袍人声音骤然拔高,“谁说的这话,谁就是张家的叛徒!”

这时外头又匆匆走进来一个年轻人,“族长,张瑞朴跑了!去请他的兄弟们都死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记重锤激起千重浪,有人变了脸色,另一些人则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刚才尹小姐的供认效果远不如这个消息来得板上钉钉,内奸无疑。

 

尹小姐感觉小腿越来越软,扶着六姑娘的手开始发抖,她见过乡下祠堂开会,也是这样一群铁青面孔的男人,他们要见血,要杀人,用各种各样的家法来惩治不听话的不肖子孙,也叫叛徒。

他们会把她怎样?公公婆婆呢?他......她看向六姑娘,眼中流露出求救的神色,嘴唇翕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便听见下头乱哄哄的说什么都有,要抓叛徒,要拿他的家人,还有更多的人要看那石盒里的东西,她看见族长向着石盒伸出手去,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寒冷,特别是当她看见族长后面放着的一样黑色长方形物事,全身更如跌进了冰窟窿。

她想起年幼时,爹爹曾经对她们姐妹讲过的一桩故事......原来她嫁进来的是这个张家!

 

族长的手放在石盒上,众人的目光被也吸了过来。

“这个石盒里的婴儿三千年都没有被惊动过,其间经历多少次战乱迁徙,我们都牢牢守着这个秘密,”族长声音沉静里含着隐隐的愤怒和痛心,他一寸寸抚摸着上面的石雕,他的手指修长,关节略大但不难看,而且保养的很好,他抬起眼睛,目光蕴含的威压从人群中扫过,“你们今天确定要看吗?”

一部分人被这威压逼得低下了头,而另一些人依旧不知天高地厚地冷笑,“今天召大伙来,为的不就是看看里面的东西吗?”一个中年人说,旁边的几个人看上去和他是一伙的,立刻跟着点头。

“一码归一码,张瑞朴是叛徒,但也不能证明这里头不是空的。”

“如果我们真的被骗了这么多年,也该给一个说法!”

众人的情绪激动起来,个体的激动又开始演变成骚动,有些甚至争吵起来,争吵的双方都比较激进,一方认为胆敢怀疑圣婴纯属大逆不道,另一方则骂对方是木头脑袋,是傻子愚夫。

族长抬起头向上方望去,好似在祈求着神明的保佑,或者宽恕,只那么一眼便下了决心,他伸出两根手指按在盒盖上,随着连续不断的机关启动声音,盒盖慢慢向上抬起,在场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石盒已经打开,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族长把袖口挽了挽,伸手进去,从里面抱出一个婴儿,婴儿用黄色的缎子包裹着,不哭不闹,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环视着大家,尹小姐和那个婴儿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感觉肚子里的孩子剧烈地动了一下。

一些人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另一些人则开始慌张,有几个甚至准备开溜,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族长示意蓝袍人,动手。


尹小姐见过杀人,义和团闹教堂的时候杀了个洋人,把头挂在旗杆上,后来让洋人捉去吃了枪子儿,但是她没见过这样的杀法。

张家人杀人是可以不用刀的,他们的手就是刀。

也就是三两分钟的事儿,然后便有几个负责收尾的人从血泊中捡起一个个断肢,然后收到一个袋子里,她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抠进六姑娘的胳膊里,三分钟之前她还抱着幻想,现在她知道,今天自己是出不去了,宗族利益高于一切,对祖先的敬畏之心让他们完全失去了理智,也不再有任何情感,他们的胸膛里跳动的是意志,不是血肉,他们眼里的命不是命。

“后悔吗?”六姑娘的声音毫无波澜,“我提醒过,你不肯听,我也没办法。”

“我,不,后,悔。”她咬着牙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不能,也不甘心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就在这时,前面传来婴儿尖利的哭泣,在场的人愣了一下,然而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


一切都是定数。

小时候,爹曾经给她们姐妹讲了一个故事,那时候爹忙着操练新军,经常几个月不见人影,那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回到后宅看孩子。他说在北方大山里有一个特别强大的家族,这些人有着非同常人的力量和智慧,这个家族生生不息地存在了上千年,如同一棵大树枝繁叶茂。

“他们这样厉害,怎么不做皇帝呀?”大姐姐问。

“他们追寻的东西不是天下。”爹捋着胡子说。不是天下,那又是什么呢?还有什么比当皇帝还要好呢?她们不懂,大姐姐也不懂,只觉得这家人太傻,小一点的妹妹们已经在打呵欠;只有她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人散了之后她问爹,那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爹爹说他也不知道,但如果我想的话,可以自己去找答案。”尹小姐说,“所以我想,我和他的缘分一早就种下了,我愿意和他过一辈子,虽然我做不到象你这样,但我能在家里等他,如果我们的孩子只能做一个平常人,那也没什么......我不怕死,我就是舍不得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没用的女人,就知道哭,六姑娘恨恨的想。


一只手启动了某处机关,大股水流从角落中涌出漫过地面,片刻之后整个房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死了的被拖走,活着的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仿佛方才一场杀戮和他们无关,就剩下自己了,她想,目光落到后面的那口黑色的棺材上面。

婴儿已经停止了哭泣,小手抓着族长递给他的一样东西,放在嘴里吮吸着,间或抽搭一声,这让他看上去不像高高在上的圣婴,而像是一个平常的孩子。族长注视着婴儿的动作,眉宇间凝结着一团散不去的阴郁,仿佛刚才那场镇压并不能让他得到安心,他还需要一些保证,蓝袍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转头看过来,冷冷地说了句话,尹小姐没听清,只觉得胳膊被牵着往棺材那边走,她是武官的女儿,骨子里天生的血性,死到临头的时候反而不怕了,她放开那条硬邦邦的胳膊,自己一步步朝前走去,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动弹得更欢。

 

棺材是黑的,里面上了大红色的漆,光秃秃的一口血红色棺材,灯下看着十分诡异,似乎那红色还在流动,迈步进去就像是进入了一条血河。

她脚下一晃,六姑娘以为她怕了,伸手扶住了她,她没拒绝这最后的好意,就着她的劲儿挪进了棺材里边,躺下,倒也不似想的那么硬,怪舒服的,许是站了太久,这会儿竟然上来了困意,她听见外头那圣婴还在轻声地哭了两声,像在给她和肚子里没见天日的孩子送行,人生下来的时候都在哭,也许活着本来就是艰难,她合上眼睛,面前一黑,有人麻利地盖好了棺材板,另一个拿了二十一根七寸长钉,挨着一圈钉死了棺材板。

钉子一颗颗敲进去,六姑娘愣愣地盯着那人的动作,一上一下非常利索,待到最后一个钉子敲到底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忘了问这个小媳妇,有没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圣婴在族长怀里发出一声哽咽。

 

他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刚死不久的死人,手法很利索,所有人的脖子都被捏断,几乎没有流血,这些人身穿藏袍面带风霜,但仍然看得出属于张家人的身体特征,他们身手肯定不弱,但是为什么会突然死在这里,死在张家古楼?

这条密道除了族长以外父亲都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这一地的死人虽然可怖,但却证实了一件事,他应该是来对地方了,他穿过这些开始变得僵硬的身体,小心地避免踩到,然后向着黑暗中继续前行,渐渐的前方出现了一处亮光,他振作精神,加快了脚步。

“你果然来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迅速转身,身后只有空荡荡的一条走廊,许是动作太快,或是神经绷得太紧,眼前一阵轻微的晕眩,他再度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敞的大厅里,眼前灯火辉煌,却是恍惚一片,而且越来越模糊,只听见刚才的余音回荡在耳畔,悠长,遥远。

 

朦朦胧胧又看见眼前一片大红,那红色晃动着,跳跃着,越来越清晰地现出了纹路,那是一种绣着喜鹊登枝图案的枕套,鲜亮逼真,活灵活现,谁家娶媳妇都会预备几对这样的枕套。“哎......你等我一下。”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把他拉回到了现实,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说了不许看的。”她红着脸把他推转过去,“等一会儿......就一会儿。”

龙凤喜烛高烧,映得室内喜气洋洋的亮堂,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无缘无故的不可能回到过去,一定是在古楼里头中了机关,他心里清明,却不舍这眼前的旖旎风景,实在是太想她了。

按规矩喜烛要亮上一夜,新娘子害羞,他便依了她转过身,听见那边窸窸窣窣半天也不见进展,不由心痒,“你干嘛呢?”

“马上。”她不知道弄到了什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转过身,看见新娘子趴在炕沿,一只手还在地上划拉,他好奇地探过身,看见床头原来并排摆着的两双鞋这会儿换了格式,一只绣花鞋压在他的黑布鞋上,另一只绣花鞋翻在一边,他扫了一眼便明白了,伸手将另一只也放在自己鞋上头,对着面红耳赤的新媳妇说,“是这样吗?”

新媳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刮了下她的小鼻子,“也是洋学堂的规矩?”

“......娘说,头一宿这么放着,以后一辈子不受气,”她羞得抬不起头,声音像蚊子哼哼,“你别告诉婆婆。”

就是回过头来看,仍然感觉到当时的那种喜悦如蜜一般流进心底,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一件小事就让他产生抑制不住的欢喜,遇到她之前,他不知道这一辈子还会有另一种活法。

 

“夫君,这是我爹给我的陪嫁,”她指着一个花梨木盒子对他说,“我爹说......”

那会儿的他哪有心思听这些。

“我爹说,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拿着陪嫁回娘家。”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似喜似嗔,他已经迷了心窍,顾不上答应,一只手忙活那些个盘扣,另一只去捂她的嘴......这会儿房顶上至少蹲了七八个,进门之前撵了一遍又在房顶上放了钉子,没用,这帮兔崽子的听房功夫厉害着呢,当然了,他过去也没少干,只能委屈她安静点。

当他舒爽而疲惫地放松下来,才发现一手都是眼泪,她的小脸都哭花了,见他终于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脸上,越发哭个不停,是那种他没见过的,外姓女人特有的细声细气的哭法,动静不大,看着可怜。

 

他手里拿着帕子不知所措,想安慰,又怕让人听见笑话,可是安慰自己媳妇又有什么可丢人的......内心挣扎好几个来回,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镜前的龙凤喜烛燃到了三分之一,大滴大滴的红泪顺着烛台流下,流到一半凝住了,象一朵朵盛开的花,盛开在这靡靡的夜里。

刚才也象作了一场梦,他从未尝试拥有过象这样柔软芳香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有了。

他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哽咽,抬起哭红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自己,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亮的泪珠,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却见她慢慢地向他靠过来,一点点依偎进他怀里,象一只受伤又胆怯的兔子,而自己就是她的天。

他的心从没有象现在这样软过,身体还是燥的,心口也发胀,欲望在血管里来回乱窜,到最后也只是把这个软绵绵身子搂了半宿,先是感觉胸口有把小刷子一下下刷着,后来小刷子不动了,他怀里传出均匀的呼吸声,而他就这样浑身绷紧不敢动弹,整个人清醒得要命,然后看了半宿的蜡烛。


一转眼一月过去,自己出门了,她闲着没事,在房间摆弄陪嫁盒子。他没指望妻子带的陪嫁,养家本来就是男人的事,况且张家人从来也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对这里的东西并不关心,这会儿看见了也并非不好奇,她的一切,他都很感兴趣。

盒子装着洋机关,一双葱管似的小手按开了盒盖,露出一片金光闪闪的赤金锭,一层二十枚,至少有个四五层......丈人还真是大方。

她看也不看那金子,只是摸着盒盖出神,那上面画着江南水榭,小桥明月......是想家了么?

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嫁到异乡,举目无亲的滋味一定很难受,每天还要笑嘻嘻的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父亲成天板着脸,母亲又是粗枝大叶的人,唯一的使唤丫头小豆每天忙里忙外,她名为张家少奶奶,却是一天游手好闲打牌听戏的日子都没过过。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自己在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找她?迟了就......

这时,她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什么地方,盒盖里弹出一个夹层,里面有东西,她小心地抽出来,展开,是一张薄绢,上面绘着一幅地图,他自幼便会看大风水,此时精神虽都放在爱妻身上,只匆匆一瞥之间便觉得这个地方不一般,再要细看,眼前却又换了个情景。

还是西院,自己依旧不在家,院子里枫树金黄秋高气爽,她已大腹便便,坐在炕沿上做针线。气氛宁静,又象是有事情要发生。


这时小娥过来,说太太有话对少奶奶讲,她立刻摘下顶针,跟着去了正屋,公公也在,这让她有些不安。

“当年在湘潭,”张家太太亲自关上门,“有一件东西无法立刻带走,便暂存在你父亲那里,没想到尹大人却许下亲事,”

她看了丈夫一眼,继续说下去,“我们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也推辞过......后来给你父亲去信,是要让他把那件东西派人送来,不想尹大人误会了,以为我们所提的是婚约,所以......”

“原来是这样,”尹小姐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又是难堪又是难过,“那东西,是什么?”

“一张地图。”

“地图?”“是啊,你见过吗?”

“没有,”她摇摇头,张家太太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怪不得六姑娘会那样说,怪不得一开始他家说办事仓促,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娶她,都是父亲自作主张......“你们本来要的是地图,结果我爹把我送来了,”她感觉泪水已经眼眶里打转,“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儿媳妇,是吗?”

一大滴眼泪落到脚下的地面,跟着又是一滴,她感觉很丢脸,要是现在能让她一个人呆会儿就好了,不必当着公婆的面这样丢脸就好了,她伸手去掏手绢却掏了个空,更是丢人丢到家,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她索性不管了,用手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也不知道将来孙子会随谁......真得谢谢老尹,张家老爷被她哭得闹心,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又不好像训斥其他小辈一样训她。

张家太太心疼孙子,也喜欢这姑娘,她也知道张海榕一直属意自己大儿子,不是尹家自作主张,他们两个或许已经在族长的主持下成亲了,可是......她走到儿媳身边,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别瞎想,你就是张家的儿媳妇。”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门,尹小姐再也忍不住,扑进她的怀里痛哭失声。

张家秉承祖训,孩子懂事以后都很少抱,平时言语也不假辞色,唯恐他们的心性变得软弱,张家太太抱着哭成泪人的儿媳妇,一开始手足无措,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好孩子,”她轻轻拍着尹小姐的背,感觉自己的眼眶也酸酸的,“我们......都喜欢你。”

“谢谢。”尹小姐哭得全身发抖。
让你劝,劝起来就没完,张家老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那地图上是什么呀?”尹小姐哭够了又想起来问这个,“很重要吗?”

“那是......”张家太太迟疑片刻,外面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又是一阵黑暗过去,他眼前恍惚出现一队人马,那些男人女人都是身穿藏袍面色黧黑,他们从雪山一路跋涉而来,其中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那孩子极乖不哭不闹,小小的身体裹在羊毛毡里,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外头。

有人叫那个男人董灿,他有着张家人鲜明的五官,和不应该属于张家人的忧伤的眼睛。

这些人现在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躺在他来时的路上,死法和树林里那些人同出一辙。头骨被捏碎,右手不翼而飞,他心中一沉,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这时眼前幻象再度淡去,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大张这口的石头盒子,里面是一具婴儿的骸骨。

原来圣婴,真的死了。

他看见董灿怀里的孩子被抱走放进石盒,那个孩子的生母是康巴落人,张家在外的分支之一,这可以最大限度保证婴儿的血统,他看见孩子身上若隐若现的麒麟纹身......他还看见外面聚集了许多本家的人,闹哄哄地说要见族长说清楚,她被带进古楼,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张家古楼里面,由族长亲自带领的一场屠杀,目的就是为了杀人夺子,掩盖痕迹。

董灿的儿子生的方头大耳,眼睛亮晶晶的,这让他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心头一酸。

“你们这么做,太过分了!”他喃喃地说,伸手试图去扯破面前的虚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六角铃铛带来的幻觉,只要打破这幻觉,他就可以回到真实中来。

“张家人,心头要插得刀。”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您一直教导我张家人要心存善念,心怀慈悲,为什么对她就......”“一个外姓人......”“死了也就死了,是吗?”他还是第一次胆敢当面忤逆长辈,他也知道,张家人的心比铁石还要硬,乞求是无济于事的。

“既然嫁到张家,这就是她的命!”

“您不能一方面用张家人的命来压她,同时又当她是外人,这对她不公平!”他心中的愤怒绝望到了顶点。

“一个人的生死不足为虑。”

“那多少人的生死才值得考量!”他几乎是用吼的,“为什么偏偏是她?”

“只能是她。”

 

“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张家人的信念,”另一个声音叹息着说,“你也姓张,知道该怎么做。”

“信念不需要保护,”他站起身,“谎言才是。”

眼前事物渐渐淡却,一扇石门在眼前一闪而过,就是那里,他可以听见锁链的声音......他运足了气力,全身骨节嘎嘎作响,“你要干什么?”那声音警惕地问。

“我要毁掉这个谎言!”

他看清了眼前的事物,扑向正中央摆放着的石盒,一拳砸下。

族长和张海正是同辈人,也许是因为他们老的太久了,忘记了年轻是什么滋味。没想到这毛头小子竟敢对石盒动手,那可是张家世世代代奉为圭臬的信仰,他是疯了不成!

与此同时,张海正和张瑞山同时从族长身后冲出,二人配合默契,一个拦阻,一个攻其面部迫使对方后退,看在是晚辈面子上,还都留了几分力气,哪知道小子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了两拳,身子立时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

石室内有四根巨大的柱子,他的身体撞在其中一根石柱上,族长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不好!”待要行动已经来不及,年轻人身手如壁虎一般借着一撞之力,手脚并用攀至半空,石柱中间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他瞬间消失在缝隙中。

“他是要去那个地方,”族长喃喃自语,“他知道那个地方。”

张家古楼第七层。

“他是怎么知道的?”张瑞山问,“外家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道机关。”“他是外家,可也是族长的亲侄子。”张海正毫不掩饰眼神里的不信任,这使得张瑞山也面露疑惑,但是他还保留着对族长也是兄长的尊重,没有出言询问,但仅仅这一丝疑惑对于后者的打击,就比适才当众被族人质问的滋味还要难受。

你也不相信我了吗?张家还存在信任吗?或者用谎言维持的信念依旧是谎言?

“我不清楚。”张瑞桐的手微微颤抖,并非因为心虚,而是因为痛心,信任,血缘,这些张家赖以维系的东西,不知何时开始变成分裂张家的源头,这是命数,张家到他这一代,注定要面对一场分崩离析的劫难。


六姑娘手一抖,手腕粗的铁链打在石壁上,棺材在空中晃了几晃,张海京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快点!”

“他来了,”六姑娘喃喃自语,“他真的要闯进来了。”

“知道还在那废话!”

这处悬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多深,谁也不知道,据说建古楼的时候这里是平的,后来龙气被吸收的太多,就出现了这条巨大的裂缝,需要用恶人去填,所以就成了张家不孝子孙的埋骨所,渐渐的,不是张家人的偶尔也可以享受到这种待遇,比如现在。

这具棺材用六道铁链悬在半空,孤孤凄凄的一缕亡魂上不得天下不得地,既是对违背家规的惩罚,又是对后人的警示。对尹家那边也好交代,四个字“就馆长违”,毕竟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一趟,是死是活全凭天意,怪不得张家。

他们已经挂好了四道铁链,还有两条,就在这个时候他撞了进来,石门关着,他是硬撞开的,半边肩膀全是血,眼冒凶光,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地狱阎罗,六姑娘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张海京却毫不畏惧。

他就是小毛的同胞哥哥,他厌恶一切扰乱张家秩序的东西比如情感,所以他也厌恶这个外姓女人,顺带着也厌恶娶了她的男人。

“睡过的娘们还这么长情啊,”他一只手攀在悬崖上,笑嘻嘻地象是在挑战,“能不能有点出......”话音未落对方就扑了过来,带起一阵劈头盖脸的狂风,把最后一个字卷飞了,他并不害怕,平时谁功夫什么样,大家心里有数。

没想到对方的拳头已经到了面前,他狼狈躲闪,堪堪让过半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风声贯穿了耳朵,转眼刚才脑袋所在的石壁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他的脸被飞溅的石块划出道道口子,鲜血直流,立时冷汗便冒了出来。

这他妈还是人吗?

外头怎么不管?


山石飞溅那一刹那对方攻势稍减,他抓住机会身子一扭,在峭壁上移开半尺,挥手对着石壁又是一掌,粉尘纷纷扬扬,他闭气,另一只手摸到刚才放在悬崖上面的刀,挥刀如电斫断了两根锁链,棺材重重地荡了开去,眼看就要撞到另一边的峭壁上,对方急了,纵身一跃整个人扑到棺材上,身体在空中硬生生打了个转,片刻间便消减了棺材落下的巨大力道,若他不是对手,张海京真想给他喝声彩,然而这个时候他只能大喝一声,“张海榕!”

六姑娘闭眼挥刀,两根锁链应声而断,棺材和上面的人眨眼间就消失在这条巨大的裂缝里。

张海京终于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张海榕,冷笑了两声,吊在悬崖边上的手用力想往上翻,这时一股极强的旋风裹着碎石屑从下面卷上来,他好奇地低下头,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动作。

旋风瞬间化为铺天盖地的飓风,六姑娘被石砾打得睁不开眼,只看见一只爪子一晃过后,张海京就不见了,待到一切再度平静,悬崖边就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右手,五根手指深深抠进石头缝里。

刚刚那是......她恐惧地睁大了嘴巴,这时一只巨兽的头颅缓缓升到她面前,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看,她认得这是穷奇,穷奇破体必见血光,张海京死了,她不指望自己能被放过。

 

穷奇锋利的爪子已经碰到了她的喉咙,下一刻她就将被切断喉管,她死死闭着眼睛,身体因为恐惧剧烈地发抖,就在这个时候,棺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巨兽低下头,血红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然后便不再理会瘫倒在地的张海榕,振翅落在悬崖边,巨大的身躯落下时卷起一层气浪,它用一种温柔的动作轻轻撬开了棺材盖,又轻轻地放在地上,唯恐惊吓到里面的人。

尹小姐蜷缩在棺材里,脸色苍白如纸,裙子底下是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婴儿浑身浴血,但仍然可以看见上身隐现奇异的线条。

穷奇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出来,躺在巨兽爪心里的她象只飞蛾一样轻巧,她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穷奇慑人心目的眼神。

“夫君,”六姑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在说,“夫君,你受伤了。”

她吃力地抬起小手,试图按在穷奇的鳞片上,刚才为阻挡棺材下落之势他又用身体挡了一下,现在身体好几处伤口都在流血。

穷奇亦作人语,“没事的。”语气温柔,与此同时身体发生变化,鳞片虬角渐次消失,从头到脚慢慢恢复人形。

她不害怕吗?她看见丈夫变成这个样子,竟然不害怕?六姑娘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方才这一人一兽,人娇贵脆弱,兽嗜血成性,彼此对视的样子却是含情脉脉,原来......原来自己和他,才真的不是一路人。


他抱起妻儿,看也不看张海榕一眼,转身,毫不畏惧地和赶来的两位长辈对峙,一对二并无胜算,但是有穷奇,他还可以拼一拼。

“那张地图已经在你们手里了,抵不过她一条命吗?”

“那本来就应当属于张家。”

他脖颈青筋跳了几跳,“好,”他举起右手,“这个给你们,抵得过吗?”

张海正和张瑞山相视一眼,未置可否,尹小姐感觉丈夫呼吸急促,身上不断涌出温热的液体,知他受了不轻的伤,又听他要断手,立刻失声急呼:“不要!”

“她对你就那么重要吗!”六姑娘眼睛通红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右手的张家人就是废人,你甘心一辈子做个废人吗?”

“夫君,不要......你让我死了罢。”尹小姐扯着他的胳膊落下泪来。

“别听她胡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他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她倒底哪儿好啊!”六姑娘含泪追问。

他没理她,只把妻子抱紧了些,使她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坦然自若地伸出右手,“谁来?快点,我们还要赶路。”


张海正和张瑞山都没有动,谁也不想做这个恶人,所以气氛就变得尴尬了,即将受刑的迫不及待,行刑的倒似没了主张,双方默默无言地对峙着,尹小姐紧紧抱着丈夫不敢抬头,默默祈祷奇迹赶快出现。

奇迹果然出现了,脚下感觉到一阵隆隆的震颤,开始还不明显,渐渐越来越剧烈,“正南方一百五十里,”张海正表情紧张,“是火药。”


 那只肥兔子总算是没白养,他在山洞里做了个机关,把团团用一根牛皮绳拴在山洞外,兔子饿了便要奔跑,然后就会触动山洞里的火药引起一连串爆炸,只是没想到团团如此惫懒,挺到这个时候才出去找食。


“东三省总督府到这正好一天一夜的路程,她爹手下的火枪营现在就在外围,不要逼我们......刀兵相见。”他一字一句地说。

天黑之前他放出去三十二只鸽子,三十一只被张家人截住,剩下一只让他收回袖子里捏死,造成逃出去报信的假象,也是由于今年俄国军队在东北肆虐,张家人活动范围收缩,占了个信息不对等的便宜,加上本家内部陷入混乱,否则哪有那么容易被瞒过。

“你这个叛徒,逆子!”张瑞山恨恨地啐了一口。

年轻人双膝跪地,态度也比刚才恭敬了些,“我只求一条生路。” 


 六姑娘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她长这么大不仅没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张家还会有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外姓女人命都不要了,宁可背负叛徒骂名,宁可逃到海角天涯,也要守着她。

“孩子留下。” 张瑞桐出现在众人身后,他看到那个婴儿的时候突然就改了主意,这个孩子身上有天生的穷奇,和他的父亲一样,而圣婴也是胎里自带麒麟,这两个孩子,也许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张家的中坚力量。

至于这个女人,孩子在这里,谅她也不敢到外头胡说。

年轻人眼中怒意大盛,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夫君,”尹小姐断断续续的说,“答应......答应他......”她心疼丈夫,又难舍孩子,心中大恸之下,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漆黑天幕中闪耀的星星,“真美。”她发自内心地赞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由是多么可贵,活着是多么可贵。

“你说什么?”他低下头,“哪不舒服?冷不冷?”

她被他用衣服裹着抱在怀里,被他的体温暖着一点都不冷,但是经过了刚才那一场生死关头,这会儿看见他好端端的,自己也好端端的,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他知她心里难过,也不再问,只是把她抱得紧紧的,此时此刻这无言的安慰便胜过一切,天地广阔,唯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但是只要有对方在身边,再苦再难也都能过去。

“他们让你进棺材你就进去?为什么不等我?”

“他们人好多,我怕他们为难你。”她委委屈屈地说。

“小傻子,你不在了,我怎么办?”他吻着她湿润的眼睛,像吻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被这句话又勾出了眼泪,哭着扑进他怀里语不成句,“我没想到你能回来......刚才我都要怕死了……”

“我怎么能扔下你。”想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他就......他本是个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话也少,自从有了她以后一切都变了,想来也是有趣,成亲以后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山盟海誓,居然是在深山老林中的一棵大树上。

“可我不是张家人,以后还是要分开的。”

“你能生下身负穷奇的孩子,应该也能活很久。”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他的心里,她娇娇小小的又是第一胎,刚才看那孩子个头不小,怎的生产如此顺利,据说古时女人会选在极阴的地方生产,甚至会在坟地搭建产室以祈求母子平安,莫非父母任凭本家将她带进古楼,并不是因为她是外姓人,而是另有原因?

尹小姐眨着大眼睛,“穷奇?是你刚才变的那个.......将来他也会变吗?”提到孩子,她的表情又转为黯然,他见状脸色亦僵了一僵,沉默片刻后咬牙说,“我去把他抢回来。”“不要!”她吓得紧紧抱住他,“我知道的太多了,他们怕我说出去,所以才......我们不能再回去了,再说,族长会善待他的,毕竟,毕竟......”

她对张家的血缘亲情已经不作指望,之所以这么说,还是想安慰自己,同时也安慰丈夫,听她这样说,他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你,你若不是嫁给我,也不会受这些罪。”

“我可从来没后悔过。”她嘟起小嘴。

他捧起她的小脸,她的眼中装着漫天的星星,“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会再跟我吃苦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她的小脸带着一种稚气的严肃,也因这稚气显得更加郑重和虔诚,“死都不怕。”


远处远远传来一阵风声,他侧耳细听,又觉得那风声里夹杂着其他的动静,她动了动身子,呻吟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她掩饰,他伸手,摸到一手温热,是血,“真没事,很快就好了......都这样。”她红着脸拿开他的手。这时风声越来越近,好像还有大型四足动物低低的咆哮声,她也听见了,不由得一阵哆嗦。

“是老虎,”他握着她的手,“夫君给你打一只回来补补身子。”

“不要!”她吓得花容失色,虽然刚才看到了他的能耐,可现在荒郊野外,他又有伤,万一......“它好厉害的。”说着抓着他的手不放。

“你夫君更厉害,”他利落地把她用袍子系紧,稳稳当当地安置在树杈上,“这老虎看咱们要走,特意来送礼,”又亲了她一下,“乖着点。”


 尹小姐被他亲得全身瘫软,也只得由他去了,男人一去便无消息,她孤零零坐在树上战战兢兢,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男人消失的地方遥遥传来各种动静,听上去特别怕人,仔细听却又没了,想来定是他不想让自己害怕,所以将那只倒霉的老虎引到远处猎杀,可这样一来她就更害怕了。

刚刚古楼里那一幕幕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恐惧到了极点的时候人会变得麻木,然后,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点点想起来,一点点回味那锥心刺骨的滋味,那些秘密,她本就不关心也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可却都被卷了进去。

还有孩子......

那个孩子,长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能活多久?张家的孩子从小就要吃苦,大一点还要出去放野.....她不敢再想下去,可不管怎样他们还活着,这才是最值得安慰的啊,她对自己说,千万不要再在他面前表现出伤心,否则他会更难过的。以后就只有他们两个,她一定要好好做他的妻子,报答他对自己的这份情意。


她沉浸在思绪里,余光发现有东西在亮,再仔细听,竟然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其间间杂声声犬吠,来人了,而且不止一个,应该是一支队伍,她又向丈夫消失的地方看去,依然没有动静,怎么还不回来?

那支骑兵队伍已经到了附近,并且放慢了速度,显然狗群嗅到了人的气味,她抱着树枝瑟瑟发抖,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来路,火光越来越近,可以听见人说话的声音,是中国人,她的心放下了一半,不是毛子就好。

“就在这边了,老爷。”

“给我细细地搜。”那老爷声音颇为耳熟,她低头想看个清楚,头上金簪挂在树枝上,她抬手想解开,手没有力气,簪子一滑落到树下。

立刻被底下的人发现了,“在这儿呢!”

她吓得不敢吭声,最后人群里冲出来一个小个子,“让小的来!”这人声音更熟,待到那小个子三下两下爬到树上和她来了个对脸,二人均是大喜,“少奶奶!”

“墩子!”

墩子把她扶到树下,她在火光映照下看清楚了为首武官的面容,先是一愣,继而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不许碰她!”一声大喝让在场的人都心惊胆战,只见一个巨大的,长着两个脑袋的黑影分开灌木丛向这里靠近,刺鼻的血腥气味让马儿不安地打起了响鼻,刚才一个劲狂吠的狗反而安静下来,武官挥手,兵士齐齐端起手中俄造水连珠瞄准黑影,走到近处方才看清那是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背后背着一只断气的斑斓猛虎,男人一只手握着一件血糊的物事,手指缝还在往下滴血。

男人眼中精光暴射,虽然赤手空拳面对这么多支枪,气势上却不输半分,武官刚要发问,尹小姐朝那男子伸出手,

“夫君,他是......他是我爹。”

 他愕然,又见旁边杵着傻乐的墩子便明白了,自己只是疑兵之计,没想到这小机灵鬼真个溜去搬了救兵,手一松,老虎砰地摔在地上,他刚要上前见礼,这边尹小姐见爹爹带人来救,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又晕了过去。


尹老爷什么话都没有问,一行人回到盛京将军官邸已是天明时分,立时延大夫至家给女儿瞧病,他不敢隐瞒却也不能多说,加之尹家后宅女人太多,他便拎着虎心去厨房收拾做汤,寻思等她醒了,也该嚷嚷饿了。


之前八国联军进攻时东南互保,皇帝实际上只剩下华北地区一座龙庭,但半壁江山毕竟也是江山,尹将军一边吃着朝廷俸禄,一边尽心尽责为朝廷办事,现在日俄双方在南边开战,此战结果未知,胜负关乎东北大片土地,他也是愁白了头。

“国家兴衰系于夷人之手,岂不可叹。”

回来的路上,他听见丈人这样一句肺腑之言,心中一动,没想到这个官场老油条还有几分忧国忧民的心,听墩子说,尹老爷接到报信之后立即点兵出发,丝毫没有犹豫,不知道是看重这个女儿,还是更看重这门亲事。


大夫说并无大碍,只是常见的产后虚弱,好好休息便可,尹家大太太同姨太太并未出嫁的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围在卧室门口,女人们围着大夫问了半天,孩子们则好奇这个未见过面的姐夫是不是长得青面獠牙。

“六小姐年轻,只要好好将养,不愁将来没孩子。”四姨太说,其他太太纷纷称是、

大太太最是愤愤不平,“那也是糟了一茬罪呀!当初老爷说这家人多好多好,哪有没出月子就往外撵的,我们家闺女犯什么错了!”

三姨太一个劲努嘴,示意后头有人。

大太太一回头,发现姑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手里还端着一个盖碗,舌头立刻打了个结,姑爷人不凶,模样甚至还有几分秀气,可就是那双眼睛让人心里发怵,“我们,我们家闺女身体好着。”她冒出一句。

言外之意,如果这次落下毛病,都是你家作孽。

“是我没照顾好她,”他和言悦色地解释,“家里临时出现变故,也是没有办法。”

对方态度谦和,大太太一肚子气倒不好往外撒了,再说嫁了人家就是人家的媳妇,娘家总不好再插手。只有最小的尹少爷刚刚十岁,亲眼看见姐姐面色惨白不省人事地被抱回来,只当她受了张家的磨折,就想给她出口气,趁男人进屋的时候伸腿下绊子,结果连人边都没挨着,自己被幌了一下差点栽过去,再看姐夫已经进屋了。

“饿不饿?”屏风后头传来男人温柔的问话。

“这是什么呀,真好吃。”她是真饿了,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

“小姐,是姑爷亲自下的厨房呢。”小豆喜孜孜地插了一句,你见小姐吃惊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含情脉脉的,心想自己又多余了,连忙退了出去。

“你居然会下厨房?”

“这有什么,”他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会的多了,以后咱们过日子,不会让你做粗活的。”

她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要不,咱们呆几天就走吧,我家人多,你一定住不惯。”

“等你出了月子再说,”他把空碗放到一旁,“你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下人来报,尹老爷请姑爷过去用饭,她恋恋不舍地送走了丈夫,把小豆叫过来说话,昨天出事的时候小豆在后山摘果子,墩子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就把她打晕了弄上马,她醒来后发现到了将军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他就告诉我在家等着,一定能把少奶奶带回来。”“原来是这样啊,”尹小姐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他?他是谁呀?”

小豆一愣,继而羞得无地自容,“小姐你真是的.....”

“你要是喜欢他,我就做主让你跟了他,反正我觉得张家人都不错。”小豆拼命捂着耳朵,“我不我不!我才不跟他呢!我要伺候小姐一辈子。”

 

恰逢奉天度支使和交涉使也在其座,尹老爷便把这位女婿郑重介绍给大家,那二位见这个年轻人虽是布衣,一身气派不像平常人,也不敢怠慢,席间不谈国事,不谈局势,气氛也融融泄泄起来,推杯换盏络绎不绝,张家人喝酒象喝水,他酒过三巡仍然面不改色,尹老爷越发喜欢。

这孩子跟他爹娘真是太像了,不卑不亢,是个骨头硬的,他觉得当初许下这门亲事没错。

散席后各自回房,穿过配房看见一个大花园,花园后面便是内宅,此时已经是深夜,只有一扇窗户还亮着。

她还在等着自己回去。

本家不懂,族长他们也不懂,都只道他贪恋女色或是希图富贵,其实他要的,不过是漫漫长夜里的一盏灯而已。

在这种光明和温暖面前,他才是那只飞蛾。

 

少顷,他收回目光,平静地开口,“你来干什么?”

树下绕出一个影子,苗条纤秀,正是六姑娘,“被她爹发现,会崩了我?”

“一定会。”

六姑娘无奈地耸肩,“那我长话短说,你们最好尽快离开。”

他不会认为这是六姑娘的好意,“你们要对谁动手?”

“不是我们,”六姑娘叹了口气,“本家都乱了,昨天你走后起了一场大火,烧了很多东西......族长说,你小子比谁都灵,居然趁这个当口摆了他一道。”

“我儿子没事吧?”

“五婶带着,给他喝的豹子奶,挺好带,像个张家人,”六姑娘上前一步,“你们家故意让她被抓进古楼,就是为了让她在里面生孩子保命?你是装不知情,还是真不知情?”

“我们从不纠结过去,这一点,你倒不像张家人了。”他回答。

六姑娘哑然,又道:“你爹娘去了银川,你知道吗?”

这个他却不知道,事实上从昨天到现在也只过去了十六个小时,张家放在外头的眼线还没来得及跟他报备,一切都在混乱当中,听了这个消息,他的心又踏实了许多,资治通鉴有云: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今时今日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个小家伙鬼头鬼脑地缩在大树后面看着这对窃窃私语的男女,小圆脸气得鼓鼓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听都听不清,不过肯定没好话,他一转身,蹬蹬蹬跑进六姐的房间告状,一边跑一边心里骂,姐姐被他害得那样惨,他还跟女人在后院不清不楚,真不是个好东西。

他气喘吁吁地敲门,听见姐姐说了声进来才推开门,然后放慢了脚步走进去,姐姐怕风,不能把外头的冷气带进来,结果转过屏风一看,刚才还在院子里的姐夫居然坐在姐姐床边,两个人亲亲热热挨着坐着,姐姐靠在他身上,笑眯眯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

尹小少爷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尹小姐见小少爷走了,回手揪住丈夫的耳朵,“让你以为我娘家没人,说,她来干嘛?” 

“我都没瞒你......哎轻点,耳朵揪掉了,你不是不吃醋么?”

“那是在你家,”她理直气壮地反驳,“现在咱们都出来了,她还想干嘛?害咱俩一次还没够?”她如今拿稳夫君心中只有自己,便毫不顾忌起来,“不许你以后再见她。”

“我跟她说了,从今以后便是陌生人。”

她反倒愣了,“这,至于吗?”

“我自有我的道理,”他说,“你们女人也是莫名其妙,刚才还说不让我和她见面,这会儿又这么说,”说着把帘子放下,“睡罢,明天我要和你爹出趟远门。”

“去哪?”

他犹豫了一下,还说决定和她说实话,“哈尔滨,和俄国人谈判。”

“为什么要你去啊?”她依依不舍地躺在他身边,“你伤还没好呢。”

“很快。”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很快她就睡着了,他看着床顶上的帐子毫无睡意,墩子说盛京城里混进了一些行踪可疑的人物,恐怕和即将开始的日俄特使会晤有关,尹将军作为东三省总督届时也要到场,他担心会出事,到时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那是她的父亲,他不可以坐视不管的。


次日一早他们便动身了,其间碰上铁路维修,在路上耽搁了几天,然后继续向北进发。

 

都说老虎心吃了管用,尹小姐身体恢复得特别快,白天有空便指导尹小少爷写字读书,“姐夫能打死老虎,他比武松还厉害吗?”小少爷在白纸上写了个大大的虎字。

“你姐夫可厉害了,”她拿出一块白棉布打算给他裁几件贴身衣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你还要自己做针线活儿啊,”小少爷拖着长声说,“咱家那么多下人呢,姐夫也太小气了。”

她放下剪子,正色道:“过日子要靠自己本事,尤其你是男人,更要挺起一个家,不能一辈子靠着爹,知道吗?”
小少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姐,我知道了,我不会跟大哥他们学的。”

她噗嗤一笑,又低头裁衣服,“大哥还在京城混日子?和那个谁......”她说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

“大哥早就和玉兰老七拆分了,”小少爷说,“你不知道,他在京城开了家宝局子,两层小楼,可热闹了。”

“切,不够他输的。”她剪开一个小口,两手用力一撕,刺啦一声分成两半,这时九妹妹来找她,说几个姨太太赢了钱请戏班子来家热闹,她本不想去,又不愿意拂了大伙的兴致,只好穿得暖暖地出现在花厅,大太太见到她就问怎没把老虎皮披出来,便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

一连热闹了好几日,这天请到了当红的小生演武家坡,刚唱到“一马离了西凉界”,外头就慌慌张张进来个亲兵,和大太太报说老爷半路上出事了,好在有惊无险。大太太刚听个开头就软了,得亏两个丫环在旁边架着才不至于滑到地上,姨太太们七嘴八舌地问,尹小姐心提到了喉咙口。

“幸好六姑爷在,”亲兵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女人们的脂粉头油熏得他也上了头,原来火车从宽城子车站开出一个小时,列车员来送餐时发现餐车底下装着即将引爆的炸药,那上面红灯一闪一闪的,当时所有人都吓呆了。

“后来呢?”“炸了吗?”女人们急三火四地追问。

“哪能让它炸呀!”亲兵一拍大腿,“六姑爷把手就那么伸进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把炸药给拆了。”

女人们纷纷念佛,尹小姐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老爷没事罢。”大太太颤颤巍巍地说。“没事没事,一根头发都没少,正往回赶呢,让我回来报个平安。”


当天晚上黑龙江交涉使发来急电,前来谈判的日方代表在哈尔滨火车站遇刺,暂时不清楚凶手身份。


 “这下爹要舍不得你走了,”丈夫回来以后,她先是检查了一遍他身上有没有受伤方才放心地同他开起玩笑,“他有没有提要保举你做个什么官儿?”

“你想吗?”他捏了捏她的脸,长了些肉,看上去又像刚成亲那会的样子了。

“随你,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不过现在的官,当不当也没意思。”

“你爹也是这么想,他这一年在东北也是意气消磨了不少,很多事,非人力所能扭转。”

她似懂非懂地随声附和,“夫君说得对。”

他被逗乐了,“我说什么了你就说对......我说什么都对么?”

“那当然,我夫君总是对的。”

他比她高一头,要踮起脚才能圈住他的脖颈,一个鼓囊囊香喷喷的身子贴在胸前,他不由得心猿意马,“大夫怎么说?”他目光灼灼。

她也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当下会意,红着脸低声说,“都好了。”

“那......行不行?”

她嘤咛一声钻进他怀里。

两情似火之际,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小碎步,他们的卧室位于走廊尽头,隔壁是书房,很明显这是来找他的,他被扫了兴致又不好发作,只能抱着她狠狠亲了一口,随即敲门声响起。

“进来。”他坐起身,去够挂在衣杆上的衫子。

“老爷请姑爷过去。”下人恭谨地站在门外,并不敢真个进来。

他披了衣服,推开门,边系扣子边同来人往正房走,下人小声解释,“老爷刚接到京里电文,寻思了半天,还是找您商量最为妥当。”

他应了一声,心里已经有了大概,京里必是要找人做这个出气的筒子给洋人看。果然,眼下袁大帅蛰伏山东没了实权,太后和摄政王说的算,尹将军又是新军一派,弄不好,这一趟可能会.....

“我陪您走一趟罢。”他说,“我和庆王爷说得上话,他的面子太后一定会给的。”

“也许不至于此。”尹将军沉吟。

“应该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有变故,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尹小姐听说丈夫又要出门,老大不乐意,他只好为她分析其中利害,她听后又慌了手脚,“那我爹会有危险吗?”

“摄政王越是想对你父亲动手,太后那边反而会保他,这两人面和心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你放心。”

“虽说如此,庆亲王年纪大了,能说动他也是不易,多亏有你在。”
“其实你爹托袁大帅那边也说得上话的,不过自家的事就不绕那么大圈子了,”他脱鞋上床,“那还不好好谢我?”

 “我想......跟着你,”她说,“京里的事完了以后,咱们一起去长沙。”见他诧异地看着自己,她靠过去,贴在他耳边小声说:“那幅地图我还记得,能背着画下来。”

“你知道那上面是什么?”他皱起眉头,认真地打量着她。

她摇摇头,“我就知道它很重要,”又说了一句:“比我还重要。”

“没有什么比你重要,”他郑重其事地说。

她被这炽热的目光注视着,感觉心里甜甜的,“反正,”她忸怩地说,“我夫君是有大志向的,将来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你就不想在娘家多住些日子么?我看她们都待你很好。”

她忙不迭摇头,“我不,我就要跟着你。”

“好。”他把妻子抱在怀里,心满意足。


当初张氏夫妇去湖南看风水寻龙脉,结果正赶上拳匪之乱不便行动,也是有缘结识了尹克善,便托他代为保管,等战事结束,再找人将图中其余部分绘制完全,他们再寻机取回。尹将军知道张家人的本事,他的儿子都不成器,正愁将来走八旗子弟的老路,后来张家送信来,他知道这幅地图的重要性,便索性连闺女一起送了过去,一是为了将来能看顾尹家,二是为了掩人耳目,免得有心之人觊觎,他虽不懂风水,也知道地图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的,好在一路无事。


第二天坐火车回京,尹大少爷在府里设席接风,他知道父亲军人习性,最厌的就是奢靡铺张,因而只是一人一碗清汤馄饨,两碟萝卜丝饼,一盘红烧鱼片,果然,尹将军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妹夫,他对平民百姓向来不放在眼里,突然听见他们提到庆亲王,妹夫还封了张字条让人送去说晚上登门拜访.....他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小子才多大?和庆王爷有交情,疯了吧他!庆王爷什么人?皇亲国戚!再说都快八十了,他一山里打猎的穷小子......

却见自己爹露出感激的神情,“那就多谢贤婿。”

爹也疯了?

两人严肃地讨论了一阵诸方事宜,最后大少爷认为还是自己疯了。

然而并没有,他随着父亲和妹夫顺顺当当进了庆王府的门,喝了半盏茶,老王爷真的就笑咪咪地出现了。

庆王爷身边还有一人,妹夫见了这人也是大吃一惊,“爹?”

“你们爷俩,想到一块儿去啦!”庆王爷拊掌大笑。


庆王爷一口答应此事包在他身上,尹家父子千思万谢,张家老爷却不肯同他们一道回尹府,说是要连夜赶回西北,尹将军知道亲家公行事又是一路,和张瑞朴不一样,这位性格极为古板严苛,能为自己的事巴巴跑到京城已经是破天荒,也不勉强,派车让女婿送去火车站。


“爹,她若不是在古楼分娩便会没命,是吗?”

张家老爷板着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小子随谁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和他娘跑到那么远他都不问,第一句话还是问那个女人!

早晩让她拖累......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的目光落在儿子年轻的面孔上,也许这就是骨血亲情,虽然不能理解,但是必须接受。

他爱那个女人,爱到可以为她付出一切,这也是命数。

“让你儿子留在张家学点本事,也省得长于妇人之手,”张家老爷闷闷地开了口,“你这上门女婿当的还舒坦?”

“既然老王爷这边打了包票,我过段时间就带她去长沙,”他年轻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微笑,“爹,我知道该做什么。”

看见父亲脸上欣慰的表情,他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一场风波无声无息地结束后尹老爷解职,在天津置了宅子做寓公,大少爷在京城开了当铺和宝局子,好多落魄王孙都是他的主顾,凡家里所有从扳指帽花到车子房屋都拿出来变卖,现在洋人越来越多,便弄了个拍卖会的形式价高者得,久而久之,居然成了京城一大特色,也是尹大少爷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他不学无术,经商倒是无师自通。这天低价收了个南朝的博山炉,喜孜孜拿来送给父亲,结果被妹夫看见,一眼便认出是假的,如今大少爷对妹夫言无不信,当下气得暴跳如雷,将骗子抓来打了个半死。

他一条条看着帐上进出品目,心里有了一个念头。


“你都跟我哥说什么了,他这么高兴?”马车上,她再也忍不住好奇心,“你同他做生意?”

“你怎知道?”

“还会有什么事让他乐成那样,”她不屑地说,“我哥那人利字当头,谈到钱上六亲不认。”

“我就需要这样一个人,”他把她的两只小手握在手心,“知道你夫君是干什么的吗?”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期待着他的回答。

“我是......”他有些难以启齿,“张家世世代代都有一门手艺,就是......”

“是什么?”

“盗墓。”

“噢,”她似松了口气,“我当什么,这个......没问题的。”

“你会不会嫌弃,这钱来得不干净?”

她眨眨眼睛,“我觉得夫君你这么做没错啊,本来就是民脂民膏,拿出来也是造福百姓,你说是吧。” 

他听了愈发欢喜,“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她笑着投进他的怀里,“我喜欢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轻轻抚摸着她毛茸茸的碎发,“以后的事都不要你操心,你只要每天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就好。”


他同尹大少爷合作,一个下地一个出货,很快在湖南大发其财,又拉起了一支几千人的队伍,也成了大帅,不过别的大帅府中莺莺燕燕,他就只有一位夫人。

好些人想巴结他,有直接冠以表妹堂妹的名义把人送上门的,还有机灵的直接连着小公馆一起送,都被他拒绝了。

 墩子娶了小豆,人模狗样地穿了上校军装,白天应酬回到司令部,看大帅喝得小脸通红,马上殷勤地打来热毛巾递到手边,“冯经理说,他刚来长沙不懂规矩,还请您别见怪,不过......”

“不过什么?”

“别的大帅府里都养了不少女人,您怎么就不给面儿呢?”

“要那么多干嘛?”

“快活呗。”墩子嘿嘿笑着挠脑袋。

他醉意盎然,顺嘴说道:“一个女人照样快活,”说得自己心痒起来,瞥见旁边这傻小子还在那乐,照着屁股踹了一脚,“你他妈少学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东西!”

墩子立刻脚跟一并,响亮地打了个立正,这时勤务兵进来送信,他打开信封,大喜过望。

 

之前张家老爷和太太去银川,具体为的什么事情他还没来得及打听,如今全家团聚,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高兴......刚离开老家时候是凄惶的,后来慢慢淡了,也想念过去那段日子,她常说这样好的公公婆婆难得,可惜没有机会孝顺,“去给夫人送个口信,让她把大房子收拾一下,把老爷子接到那边住。”

一栋土阀宅邸被他买了来,按照西洋风格重新装修,吊灯是意大利的,窗帘用的英国印花布缀威尼斯花边,卧室铺着大块手工地毯,又花重金从上海请来会做点心的厨子,客厅常年陈设四时花卉和各样水果点心,又买了几个样貌出挑的丫环贴身伺候夫人,张家老爷太太抵达长沙那天,见到的就是这幅纸醉金迷的画面。


老爷子下了车,也不要人陪,很自然地上楼,沿着走廊信步走进最大的一间卧室,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面顶天立地的大镜子,照得房间阔了一倍,镜子前面是一张比炕都大的红木四柱床,男人女人的睡袍缠裹着丢在上头,说不出的风流放肆,老爷子哪见过这个,转身要走,一眼瞧见沙发上扔着的彩色画报,上面全是衣不蔽体的妖精,这会儿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停了,又传出女人娇媚的声音,“夫君,人接回来了么?”

老爷子窜到走廊,在小客厅寻着正在同管家说话的张家太太,太太见老爷子脸色甚是变幻,奇道;“这是撞见什么了?”

老爷子欲言又止,半晌恨了一声:“你养的好儿子!”

张家太太疑惑不解,这厢尹小姐梳洗打扮好出来迎接公婆,好久不见,又是第一次在自己小家招待,越想表现得好一点越是慌张,手一抖香水又洒多了,老爷子刚平复心情,喝了点茶,见一阵香风裹着个精致美人迎面走来,活脱一个祸水模样,只气得心里大骂儿子败家子,这这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哪像个张家人,定是跟尹家那老不修学的!

晚饭十分丰盛,厨子听说老爷子驾到,使出浑身解数煎炒烹炸,这又不合乎张家人律己严苛的生活习惯,老爷子对着满桌飞禽走兽沉着脸运气,尹小姐吓得不敢抬头,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让公公不满,气氛一度陷入尴尬,还是他让管家上了瓶香槟,开盖的时候嘭得一下跟放炮似的,大伙一惊一笑,方才活跃起来。


“你干嘛呢,瞧给儿媳妇吓得菜都不敢夹,”席终回房,张家太太低声盘问,“又碰着哪根筋了?”

“好的一点学不来,净学些败家的勾当,”老爷子点了烟斗,一屁股坐在窗前,又让茉莉花熏得直撇嘴,“明儿一早就走,住不惯他这洋房。”

张家太太无法,又去找儿子,意思是让他劝劝老爷子,就说自己年轻不懂事,以后改,“咋改?”他没想到老爹竟然会挑这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心想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西洋景没见过,......后来听母亲的意思是要把家具全都换掉,最好再搬个家,就像红家那样的房子就挺好,古色古香,稳稳当当......干脆让他换个媳妇得了。

“我娶她就是让她跟我过好日子,不是让她吃苦的。”

“呦,合着你家还是媳妇做主啦?”

“男主外女主内么,”他嘿嘿笑了,“家里肯定要媳妇说得算。”

“你也是个犟种。”张家太太嗔怪着点了一下他的脑袋。

张家太太寻思还是往根上找,跟媳妇好好唠唠,年轻人起家业不易,不能成天领着男人胡混,学这些个不上进的东西,待到走进儿媳妇房间,一股饧香沁人心脾,说不上怎么那么好闻,“这是什么呀?”

“这是他给我买的法国香水,”尹小姐乖巧地服侍婆婆坐下,把那只水晶瓶子拿给她瞧,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张家太太毕竟是女人,而且也不想让儿媳妇当自己是食古不化的老古董,“我年轻时候也见过洋玩意,现在还有块带小表的红宝石戒指呢,还是你公公出门给买的,如今年纪大了,没工夫戴,哪天找出来给你。”

尹小姐谢了婆婆,又拿出各式各样擦脸的,擦手的,夹头发的,又说起现在女人小衣裳都不用手做了,都是买外国流行那种又凉快又好看的,还不显驼背,说着拿出一个小箱子,张家太太初看被唬了一跳,然后就和儿媳妇亲亲热热地研究起来。

老爷子在房间里看了一天的资治通鉴,晚上见太太终于回来了,刚要说话又沉下了脸,“你怎么也香喷喷的!”

 

究竟还是住不习惯,老两口呆了半月又返回西北,临走前张家太太拉着媳妇的手欲言又止,最后嘱咐她,孩子的事随缘,不要强求,那个孩子在老家好好的,不用担心。

从车站回家的路上尹小姐一直闷闷不乐,她以为自己的心事谁也不知道,不想婆婆早看在眼里……想到这又叹了口气,从东北出来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消息,换成别的男人,十个小老婆都进门了,虽然丈夫看上去不着急,谁知道心里倒底怎么想的。

北京尹大少爷也时不时送来各种补品,这兄妹俩同病相怜,大少爷娶了四房姨太太依旧膝下空空,中医洋医检查个遍,什么毛病都没有,只能说是命。

“她是看你成天烧香拜佛的求,看着心疼。”

“可是,我想再给你生个孩子,之前那个,我连一眼都没见过就......”说着眼里涌出了泪花,“我怕你嫌我没用。”

“你就是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做,”他也不顾前面的司机和副官,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还要我怎么对你?光咱们俩过日子不是挺好么?万一生下个败家子还要跟着操心。”

哄了半天终于破涕为笑,他心里却始终沉甸甸的,这里不是东北,没有张家古楼,万一又怀上一个身负穷奇的孩子,她必死。

五年前他刚到长沙的时候,按照她默记下来的地图寻龙点穴,找到了一处理想地方,开始破土动工,打算重建一处张家古楼,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到关键环节总要出问题。

工程可以等,她等不得。

父亲临行前说过,如果实在不行,可以回东北古楼把那具棺材里的钉子取出打成手镯,也有效果,也许自己应该回一趟老家,只是东北战乱频发,怕她担心。


又是五年过去。

一个秋天的清晨,长沙北门罗三刀的铁匠铺来了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四肢修长精瘦,一双眼睛看不出情绪,罗三刀一开始以为这是谁家不怕死的小孩过来看热闹,刚想往外轰,一眼被小孩的目光震住,嘴里的骂人话便咽了回去。

罗三刀的铁匠铺不是一般的铺子,他爹打过大清朝最后一把鬼头刀,当年湖南闹拳匪闹起义,这把大刀砍缺了口,再磨再砍,河滩上的红色到了第二年春天还能看见。

所以他家的铺子一般人不敢进,但是罗家从来不愁吃穿,三爷的刀,四爷的横勾,霍家的短匕,九门杀人越货,都要拜托罗家父子的手艺。

小孩放下一个布口袋,“我要打一副手镯。”声音还带着点童音。

“什么手镯?”罗三刀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孩子。

“双龙戏珠,龙五爪,背上龙鳞十七片,脚下九朵祥云。”男孩把口袋倒过来,里面哗拉拉落下一小堆铁钉。

这时有看热闹的围了过来,见状哈哈大笑,只有罗三刀没有笑,他捏起一枚铁钉,感觉上面冰冷的寒气从指尖一直沁到五脏六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干了这么多年,识得这不是杀气,是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尸气。

男孩排出九枚大洋,罗三刀看也不看,大手抓起一把钉子,回身冲着徒弟吼道:“烧火!拉风箱!”


男孩坐在铺子外面的长凳上喝茶,他身边多了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也和他一样精瘦冷静,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不远处就是大金码头,沿江边一溜排开十几家货栈,伙计无事便摆起龙门阵,话题自然是城里昨天发生的一件大事,张府大帅上个月去东北,回来的路上在两省交界处遭遇一伙日本人,双方交火,日本人有机关枪,张家人一个都没跑了,噩耗传来,夫人受惊早产,又是一尸两命。

“张家就没了人了!”一个伙计惋惜地说,“可惜那么大摊子家业,树倒猢狲散哪!”

“就没个三亲六故?不是说夫人娘家在北平有个大饭店?”

“那管什么用!现在铁路封锁,等知道了再赶过来少说也要半月,到时候......”先前的伙计意味深长地放低了声音,“九门哪家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罗三刀手中锤子抡得震天响,今天的活做的异常的顺,爹爹说过,有的物件是有魂灵的,它想做杀人的刀,你非要打成锄头,这活计干的就不顺,且将来必犯血光。今天这十七根铁钉就是注定要打成镯子,所以怎么敲打怎么痛快,那龙身上的花纹也象是自带的,稍稍錾几下就活出了形,没过两个时辰,一对锃亮的镯子就放在了案板上。

九枚大洋还码在那里,他只取了其中两枚,恭恭敬敬地对孩子说:“少爷,请您验货。”

此时已是日头正中,男孩拿起镯子,眯起眼睛打量,罗三刀有点莫名紧张,见男孩把镯子套在左腕试了试大小,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心也放下了,才接过水瓢古冬冬灌了一肚子凉水。

“收着罢,以后还要劳烦你。”男孩身边不知何时聚了一群少年,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娃,一行人簇拥着男孩飘然而去。

“这是谁呀?”徒弟好奇地问,“听口音象是北边来的。”

罗三刀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张府门外两伙人正在对峙,一方是墩子为首的张家亲兵,另一伙为首的九门四爷和霍家的两个女人,他们两家都有亲戚在南京当高官,张家在长沙迅速做大,出乎他们的意外,但又碍于对方势力无可奈何,如今抓着机会,又打听着东北张家也陷入困境,无人可以撑腰,便趁着今天张府发丧,他们名为吊唁,实则是来瓜分这块肥肉。

男孩到的时候气氛已经很紧张了,他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一众小兄弟,在这群横肉汉子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帮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可眉宇间的凌厉杀气不亚于刀尖打滚多年的老伙计。

“唷嗬?谁家娃子跑四爷跟前撒野?”一个伙计冷不防被推到一边,心里不忿,对方的手劲又让他暗暗惊心,面上下不去,就只能甩出阴阳怪气的一句。

男孩不理他,“你说我们张家欠你们大洋若干,可有借据?”

“这个自然有,”四爷满不在乎地清了清嗓子,“欠债还钱,是不是这个道理?”

“姓黄的,是当初你死乞白赖要入股,我们才收下的,当时言明五年为期,如今才三年,你要不要脸!”墩子怒吼。

“当初是当初,现在张家没人了,我要回我的钱,不对吗?”

男孩做了个手势,转向黄四,“来的这么急,是要上门当孝子吗?”

“你!”四爷眼睛差点气瞪出来,他手下在汉口养了一帮亡命徒,沿江杀人越货十分猖狂,何曾受过这种气,当下强压怒火,“小子,你又是哪路神仙?多管闲事不怕出门掉江里淹死。”

男孩目光冷冷环视一圈,周围的人皆被他的目光压得噤声不语,他看完了,傲然道:“我姓张。”

说着伸手解下半边衣服,露出光溜溜的膀子,年龄小,肌肉却如刀砍斧劈般结实,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上纹着一只巨兽的图案,在他身后,十几个半大小子也都跟着脱了上衣。

霍家两个女人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她们听说过这纹身,也知道这种图案所代表的意义,那是一个组织,一种力量,不择手段无坚不催的力量。

围观人群里混着九门的眼线,有的回各家报信,有的留在原地。

“谁说张家没了人!”男孩一伸手,“拿来!”

墩子立刻捧来孝布,男孩系在腰间,又接过瓦罐走到四爷面前,眼神凶狠,“你说的?”

众人目光都集中过来,只见男孩两根手指轻轻一按,瓦罐上就多了两个洞,手指慢慢收紧,瓦罐化为粉末簌簌从指间落下。

四爷盯着那堆粉末,感觉碎的象是自己的脑袋。

在场的都是练家子,空手劈碎瓦罐没问题,只是这孩子的动作太柔,完全不是平常套路,这力道是怎么使的!

这功夫是怎么练的!


四爷嗜血好杀却不是莽夫,见对方身后的少年腰间亮出了盒子炮,明白是有备而来,马上换了个脸色,“哟,大侄子,头回见面,不知不怪,帐什么的以后算,别误了报庙的时辰,您前头请吧?”

当时规矩凡有白事均直系晚辈身穿重孝,到附近的五道庙祭神,他打算把对方诳到僻静地方,让人在山道两边上埋伏下,便宜动手。


“不需要。”男孩拍拍手,傲然向后转身,人们不解其意,随着他走向张府大门,铁门推开,赫然见一座金身大佛立在大院正中,有人识得那便是崇吾山半山腰的那座大佛,据传是明代一位王爷出资所塑,几百年风吹日晒,金身始终明亮如初,都传说大佛有神通,有求财求官的,乃至求子求婚姻的,不远百里也要去烧香许愿,据说还很灵验。

乡邻不想这尊大佛被外乡小子请到了家里,有些人当场跪下磕头,片刻间跪了一大片,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四爷这会儿已经傻了。

张家,五鬼搬运术?霍家女人口里喃喃道,“您说什么?”另一个问。

“咱们走。”霍家女人眼中掠过一丝不甘。


男孩向呆若木鸡的四爷做了个手势,“四爷,请吧。”


伙计们一声吼抬棺起灵,男孩打起纸幡走在最前头,众人纷纷让至两边,让这一行杀气腾腾的人过去,九门自霍家始沿路设祭,当家人出来敬一碗酒,也算是默认了他的地位。

行至半路,见一温和少年立于路旁,亦身穿重孝,男孩停下,眼神中也有了点温度,“您这是......”

“家父昨日病故,停灵三日,”少年回答,“小兄弟如何称呼?”

“张启山。”男孩目光如炬,字字铿锵。

少年眼神温和宁静:“二月红。”

盛满烧酒的海碗在空中一碰,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相视一笑,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往地上一摔,酒碗四分五裂。

“红兄,改日在下会上门拜访。”这个叫做张启山的孩子又是一拱手。

“请。”二月红亦作回礼。


下人来报说城里传得神乎其神,都管大少爷叫佛爷。

这个称呼好!墩子眉毛一展,少爷如今是当家人,再这么称呼自然不妥,但又不能叫老爷大帅,佛爷,霸道慈悲集于一身,听着顺耳又大气。

“下个月墩子叔辛苦去一趟湘西,我年纪轻,压不住场。”男孩说道。

墩子恭敬地答应一声是,“亲兵都在院子里等佛爷训话,您要不要现在下去?”


男孩站在众人面前,声音清越:“我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叔伯多多扶持。”说罢一拱手。

下面齐刷刷并拢脚跟打了个立正。

“大帅留下来的老规矩不变,我就不重复了,但有一点我说前头,从今天起再有人明知故犯的从重处罚,该禁闭的打军棍,该打五十打八十,以此类推,别说我不讲情面,咱们是正规军,不是土匪窝!”

下面一声震天动地的是。

“今天再加一条:长沙张家跟日本人是血仇,不共戴天,见一个杀一个!”

众人群情激奋:“见一个杀一个!”


他和父亲第一次见面,是在半月前的东北。

父亲死在他怀里,临闭眼前还不甘地看向南方。

他将母亲和父亲的戒指一起葬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他在那里停留了十分钟,向这两位陌生的至亲作了最后的告别。

对母亲没有印象,只听人说她很勇敢也很美丽,不是张家人却注定要生下身负穷奇的孩子,第一次侥幸逃过一劫,父亲担心第二个孩子和自己一样,冒着生命危险回东北取棺材钉,结果永远沒能回来......也就是说不是因为自己,她不会死,父亲也不会死。

自己这辈子,注定是要给亲人带来不幸的。


“她实非你母,你父亦非你父,你不过是借腹托体而生,”姑姑张海榕这样告诉他,“如果一个人在世上没有牵挂,也就没有任何弱点。”

“您要我忘了他们吗?”幼小的他傻傻地问。

“我要你变成真正的铁石心肠,”张海榕说,“这样,你会好过。”


“刚才谁来电话?”他问小豆。

小豆哭得眼睛都肿了,墩子推她才反应过来,“哦,是舅老爷,他刚得了个千金,高兴的什么似的,说昨儿一早上好几只喜鹊围着院子叫......后来知道老爷太太出事,又哭得不行,说本想让咱们老爷给这孩子起个名字,现在看来这丫头片子生的不是时候,不拘叫个什么罢了。”

男孩点点头,又继续看手里的东西。


墩子见二楼一直亮着灯,便送茶过来,男孩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大佛。

这个背影真象当年的少爷呀,墩子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模糊,他想起小时候那些苦乐参半的时光,自己一直跟在少爷身边,追随他鞍前马后,心甘情愿被他一辈子差遣,自己怎么就没跟大帅一起回东北呢?如果没有佛爷在府里坐镇,他这会儿可能已经拿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刚刚得到泗州传回来的消息,张家人一个都没从地下出来,包括张海榕。

启山,方寸之地不能乱,他仿佛还能听到张海榕的声音。

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他的养母,印象里就没笑过,亦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每天待他除了打就是骂,原因只有一个,偷懒。

他在打骂声中成长。

也是这打骂声中练就的一身本事,让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立足。

男孩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逶迤群山上挂着的一弯明月,亮晶晶煞是好看,“新月。”他转过身对墩子说。

墩子一怔:“什么?”

“给北平拍封电报,告诉他,小姐的名字叫新月,”男孩随口吟道,“看取烟霄平步,何须九转神丹。”

见对方显然是没听懂,他立刻换了个话题,“你觉得,九门里应当先动哪家?”

“四爷,他连夜跑回汉口,兄弟们没得您命令,所以就没有动手阻拦。”

“他已是死人了,”男孩态度随意,“九门自来一窝盖一窝,眼下他就是靶子,”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手上的镯子,一片片龙鳞在灯光下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新上来的更不会是省油灯,不过,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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