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一线牵(完)

张启山从来不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花费时间,事实上他并不缺少时间,但时机稍纵即逝。

现在也是如此,听了齐铁嘴的话之后,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去建康。”

没有半刻犹豫。

侯景占领建康后的大肆杀戮,和不久前南京大屠杀有异曲同工,这让他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至于新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有尽快解决这边的事,才好回去帮她,以她的聪明伶俐,府里还有副官和管家,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

还有孩子......她还只是个孩子,这些日子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不能想了,再想会疯。


齐铁嘴吃力地背着沉重的镜盒前行,他知道佛爷现在的心情,想到那个娇蛮任性又不失善良本心的小姑娘,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佛爷这么久没有消息,眼睛怕是要哭肿了。

正想着,一只手从他背上接过了镜盒,他立刻轻松愉快,一回头,看见小哥沉默的面孔,登时不知道该谢还是该客气两句,结结巴巴说了个“谢”字,小哥已经走到前头去了。

这位张家族长的本事确实不是盖的,刚才那些地缚灵都是横死鬼,怨气极重,只有出动地府无常才能一个个抓回去,他背上的麒麟比无常还要厉害,张家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想到这里,他敬畏地看了一眼少年的背影,心想有他在就能早点回去,家里就剩下小满一个人,万一日本人打进来那些瓶瓶罐罐可要遭殃。 

 

“你给自己找了个累赘。”小哥淡淡地说。

齐铁嘴一开始以为指的是自己,后来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新月,他虽然不是张家人,但他明白小哥的意思,这个世界上强者才能生存,而越是强者,越不能够有弱点,因为他们要面对的也是强者。

他曾经好奇为什么张大佛爷的父亲,作为族长的儿子,即使断手被逐,背井离乡,生下的子女不能继承张家的纯血,也要娶一个外姓女子为妻,当然他不会问,也不必问,缘分这个东西没办法解释。

 

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肩膀削瘦,四肢灵活有力,那是一种潜藏在身体里的力量,还有潜藏在身体里的孤独,和他之前的每一任族长一样,他们不信任任何人,也从不依靠任何人,独往独来,苦乐自担。

“总有一个人是值得你信任的,即便他看上去很弱,但是他会给你力量,让你觉得活着还有点意思。”张启山说,小哥没有回头,但张启山知道,他听见了。

一个人,漫长的生命,孤独最后会演变成绝望,什么样的灵魂能经受住永不停歇的燃烧?

不论你有多么强大,就在这些他认为不配为伍的芸芸众生之中,总会有一个人,在他身上能找到存在的意义和生命的温度。


“城里开始疏散了,我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何梅梅还是跟以前一样快人快语,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进来了,“你家的卫兵今儿是怎么了,我就两个月没来,给我好一顿盘问。”

“看你长得太漂亮了,想和你多说几句呗,”新月笑着让她坐下,“学校要搬家了?”

“是啊?你不知道?”何梅梅环顾四周,“你不走啊?”

“我......”新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张南岭,“我等家里安排。”

何梅梅越发奇了,“你不就是长沙老大吗?还等谁安排啊?”这时才注意到旁边这位不像平常丫环,“这位是?”

“她是我小姑子,”新月笑得很真诚,“平时都是她照顾我。”

“你好,”何梅梅也朝张南岭堆出一个笑,又转过头对新月说,“现在医院和机关都在搬家,城门都堵了,我寻思来帮你收拾东西,现在看也不用我了,那你好好休息,要是搬的话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找你。”

新月答应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几个小姐妹的情况,南边日本人已经打到了广州,重庆三天两头一次轰炸,只觉得哪里都不安全,“到现在还经常做噩梦,梦见南京那会儿我没逃出来,陷在城里,到处都是日本人......幸好有你在。”

她握着新月的手,眼圈红了。

“以后,我就照顾不了你了,”新月也动了感情,“你自己要小心。”

“我想去延安,”何梅梅往旁边看看,张南岭站在窗边,看上去对她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听说他们那边特别好,不像这边......”她发觉新月也是她口中“这边”的一员,不好意思地伸了下舌头。

“听说那边女人都要纺线织布,你会吗?”新月并不在意。

“当官的也和老百姓一起纺线织布啊,还有那边的电影和戏剧都特别积极向上,那才叫正面宣传呢,”她的眼里发着光,“要不是你现在这样,我都想带你一起去了。”

新月被她逗笑了,“静说傻话,对了,我给你准备了用得着的东西,”说着就要起身,南岭原本望着窗外,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立刻转身,“你坐着......是那只红色皮箱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快步走出小客厅。

房间里就剩下姐妹二人,何梅梅想说什么,新月用手势止住了她,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到南岭取了东西回来。

何梅梅谢过她,又感慨道:“你现在真是比以前改变太多了,上学那会儿还是个小丫头,嫁了人就成大姐姐了。”

“人总得长大啊,”新月的笑容里带着落寞,“不能老让别人照顾我。”

 

张曰山感觉这次的疏散来得太突然,完全没有预兆,说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实际上可能另有隐情,他刷刷刷签好一叠文件递给施副官,“那批军工厂的机器怎么样了?”

“都已经打包好了,随时都可以装船。”施副官回答。

“不走水路。”张曰山拿过日历,上面用红兰铅笔画了许多圈圈点点,他跟佛爷比不了,佛爷天纵奇才,他只有勤能补拙,想到什么就记下来,他在一张纸上写下,“十三日晚,九点”,然后折成一个小块藏在手心,这时他发现施副官还站在那,“有事吗?”

“长官,属下也愿意随车护送。”施副官眼神了然。

张曰山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又让他想起了佛爷,“你留下,看家。”

施副官行礼出去,带上房门。

张家人本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也在转移东西,张曰山殷勤地派出运输队,以此掌握了刀爷他们的行踪,十三号晚上他们不在城里,趁这个机会把夫人送走,先到重庆,然后去西昌,马司令的地盘,眼下只有那里还算安稳。

他把所有的计划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还算稳妥,世事无绝对,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谁也没有,但是他会尽力,兄弟们也会尽力,包括那个吃了张家糖炒米的汉子,张曰山走到窗前,已经入冬了,空气带着一股清冷的寒意,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此刻就站在佛爷身边。

就算是丢了性命他也不后悔,当初他们这一支背着叛逃的罪名离开东北,心里多少也有怨恨,日本人势力逐渐渗透进东北,张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向南发展,他们就是那个借口,可是凭什么?

佛爷赤手空拳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别人来指手画脚,到最后连夫人的性命都保不住,长沙张家岂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笑话。

 

新月把燃烧的纸条扔进洗手盆,看着它慢慢萎缩成一团,然后化为一团黑色的灰烬,明天就是十一月十三,随运输车辆出发,看上去似乎无懈可击,不过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正规军的检查,还有无孔不入的张家人,如果自己被发现,他们会怎样,会当场做掉自己么?

迈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余地,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是整个长沙张家,对本家制度的公然宣战,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心里没底。

如果他在的话......

 

“不是说好的,那批军用物资非常重要,需要防务连......”“暂时顾不上了,”电话那边上峰的声音很不耐烦,“给我听清楚,原地待命!一个人都不许走!”然后便撂了电话。

张曰山拿着话筒愣了片刻,不对劲,且不说上峰一向给他面子,以湖南军政一把手的地位和资格,他何时关注过这些细节小事,而且放着长沙驻军不用,为什么偏要调区区一支防务连?

“长官,怎么办?”施副官眼巴巴的等着他的反应。

“马上通知下去,五分钟后集合出发。”张曰山拿起军帽戴上。

“您这是抗命......”“我就抗命了!”张曰山检查了枪里的子弹和腰间别着的军刺,“除了佛爷,我他妈谁的令都不受!”


“不对,”张启山停下脚步,“不是建康。”他和小哥会了个眼神,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长沙。”

“为什么是长沙?”齐铁嘴讶异地问。

“长沙才有他想要的东西,”张启山说,“你还记得在矿山发现的尸罐吗,侯景用血肉为饲蓄养恶鬼,积尸气,那具鬼王棺就是尸气所化。”

“莫非他想复活?那这些尸罐里的......东西也会复活么?”齐铁嘴问,小哥也直直看后张启山。

“灵魂不能重塑,但躯体可以,如今神州大地杀气正浓,他借着这股杀气邪气,和洞庭湖青龙的运势复活自己的灵魂,同时役使他人的躯体,那些尸罐中的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种没有知觉,只听从他驱使的鬼役。”

“一支长生不死的军队,厉害了。”齐铁嘴喃喃地说。

“这样做会破坏九州结界,神州大地龙脉尽断,外夷面前便是无人之境,这小子为了一己之私,什么都不顾了。”张启山眼中尽是厌恶之色,“有先人看穿了他的伎俩,在矿山下头用虫子封了,可还是被日本人找到了这处墓葬,幸好他们找到了齐家一位先辈,只说是极厉害的疫病,他用牛毛针封住了尸体咽喉,才给我们留了机会,”他舒了口气,“我们要快,时间不多了。”

“他们还需要一个契机,”小哥说,“南京那样的契机。”

“会有的,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制造出一个来。”张启山说,他现在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日本人当时不了解不等于现在不知道,日本人不知道,不等于其他人,其他势力不知道,晚动手一刻,就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节火车上的尸体就是证明。

“佛爷,您是怎么想到这些的?”齐铁嘴羡慕地说。

“她小时候,特别爱听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张启山淡淡地回答。

 

张曰山感觉城里气氛明显发生了变化,他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前头的车还是一动不动,这条马路也他妈堵了,可见很多人都得到了戒严的消息,想赶在天黑之前跑路一日本人要远在新墙河,这么早戒严,是要干嘛呢?

现在离开的还是机关学校和少数家里有车的阔佬,寻常百姓都抱着怀疑和观望的态度,谁愿意背井离乡往外跑,在外头被刨了黄瓜,千辛万苦回到家,房子又被洗劫一空,这个活着比死要艰难的年代,人们早已对选择麻木,索性不去面对。

他给九门送了口信,让他们尽快撤离,他们也听话,一个个拖儿带女不声不响地出了城,现在老天爷的脸色看不看不打紧,军爷的话是要听的。

 

八个月的肚子着实不小,自己的衣服都小了,她打开衣柜,拿出张启山的毛衣套上,入冬以后她就没出过门,晚上一定很冷,张曰山用枪顶着张南岭脑袋的时候,她正在把一件军绿色的披风往身上搭。

“别杀她。”新月对着镜子系扣子,披风太长,她穿的又是平底鞋,得时常拎着下摆走路。

“留着是祸害,”张曰山单手把子弹上膛,“夫人您先下楼。”

“我说了别杀她。”新月的目光坚决不容违拗,她系好了扣子,走过来缴了张曰山的枪,后者不放心,仍然紧紧勒着张南岭的脖子,这时老管家解决了楼下的几个,见他们还不下来便上楼来催,他一拳打晕了南岭,拎着箱子扶着新月下楼,汽车已经发动,开车的却不是张小东。


“小东哥呢?”新月回头问管家。

“刚才军部来电话,让他去送份材料,”管家解释,“夫人快上车吧。”

新月觉得老头似乎在掩饰什么,一阵没来由的不安袭上心头,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张曰山的眉头也是紧锁的,但他仍然催促:“夫人快上车,晚了城门就关了。”

她一只脚踏进车内,庞大的腹部令她行动迟缓,铁门大敞四开,明亮的路灯后面夜色愈显幽暗,如一只巨大的手掩盖了半个长沙城。

他们会这样轻易被蒙骗?张家人可是连朝廷命官都敢杀的主,自己就这么走了......

马蹄声由远及近,她打了一个冷颤,只见一队骑兵驰至面前,为首的是徐华东,张曰山走过去,两人耳语片刻。

“怎么突然把城门锁了?”张曰山眉宇间掠过一片阴影。

徐华东满不在乎地勒紧马缰绳,马儿原地踏步,“那就动手,你们冲出去,我们兄弟殿后。”说着拍拍腰间的德制手枪。


新月猜到他们说的是什么了,又见徐华东做了个拍枪的动作,心里便是一沉,

她一直在本家眼皮子底下表现得安静甚至怯懦,另一边,她敏锐地察觉到来自张南岭的善意,迅速与之周旋并加以利用,她并不喜欢这种手段,尽管对方也是个女人,但是她觉得,有时候张南岭的眼神和一些举动让她感觉害怕,不过没关系,很快她就要离开了,再也看不见这个人了。

没有张南岭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张曰山纸条根本到不了新月手里,老管家更不能轻易控制住府里那些本家人,她走了,张南岭的下场可想而知,但是现在新月已经顾不到这些,她想的是,我究竟是在做什么?

真的就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吗?

如果张家人的规则要维护的,和他所要建立的是同一个秩序,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是在破坏这个秩序。

我永远不能背叛他。


张曰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回到汽车旁边,见新月依旧站着不动,以为她是害怕,便温言安慰:“夫人放心,兄弟们拼了命也会保护您的安全。”

“快上车吧。”徐华东也催她,他身后是一长列全副武装的士兵,在更远处、夜幕笼罩到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张家的亲兵。

他们坚强忠诚,无惧生死,他们的热血应该洒在沙场,而不是为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女人。

“我不能走。”

“他不会希望看到这一切的。”

“不能为我一个人毁了我夫君积攒多年的根本,更不能让他的心血毁之一旦,长沙城,就是他的心血啊。”

 

那个晚上,张启山告诉她父亲断臂,全家来到长沙的真正原因。

“我们这一支来到长沙是族长的安排。”

“东北龙脉气数已断,张家需要到别的地方寻找新的龙脉,长沙就是其中一个选择。”

“规则不是谁创立的,他就在那里,遵守规则就可以最大限度迎合事物发展的趋势,从而使我们这一支生存下来,无论是乱世,还是治世。”

否则什么,大哥哥没有说,但是她现在明白了,如果谁也不守规矩,那就成了一盘散沙,她作为张家的一分子,作为当年那个无辜断臂的男人的儿媳妇,也不能例外。


“说得好。”黑暗中传来鼓掌声,刀爷慢慢走出来,旁边是第九战区的两位长官,他们身后是十几个张家人,还有全副武装的宪兵队,谁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怎么来到这里的,来了多久。宪兵队和防务连,长沙张家和东北张家,前者曾是一个战壕的生死兄弟,后者更是顶着同一个姓氏,此时却只能带着敌意沉默对视。

军马感觉到了杀气,开始不安地踏步,刀爷挥挥手,浑身是血的张小东被带了上来。

“要是你上了汽车,他就是为你丢掉性命的第一个张家人。”

新月闭上了眼睛,手握紧又松开,良久慢慢睁开眼睛,向旁边做了个手势,徐华东提缰绳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二响环递给她,新月走过去,双手递给刀爷。

“我到死都不会离开这座府邸。”她说。

“今天晚上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刀爷并没有伸手去接,仿佛尹新月能做出臣服的姿态就已经让他满意了,“这个你先留着。”

 

她一个人走进灯火通明的大楼,心如死灰。

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又坐了一会儿平息刚刚由于紧张而激动的心情,然后站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走上楼梯,刚爬到一半,腹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几乎瘫在地上,若不是她一直抓着栏杆,差点就摔下去了。

她忍着疼,用力向上一点点挪动身体,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鬓角淌下来落到地上,她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还可以这么疼,疼到她恨不得给自己肚子一刀,恨不得马上死了,眼前发花看不清东西,手心被汗水浸透,她又没有气力,滑溜溜的抓不住栏杆,手一空,整个人就往下栽。

一只手扶住了她,半拉半抱地将她弄到床上躺下,疼痛的间隙里,她看清了面前的人是张南岭,她脸色惨白,正在用一只手为她脱掉鞋子,动作有些别扭。

新月感觉哪里不对,南岭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迅速转过身,新月一把扯住她的胳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握张南岭的手,却发现右手已经空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是我害了你,”她扑在南岭身上,泪水滚滚而下,她没有想到,她应该想到,张家人对于背叛者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浑身颤抖,从张启山下墓以来她就没掉过一滴眼泪,这会儿所有的痛苦统统都被眼前的牺牲激出来,化成没完没了的眼泪,她到后来几乎失去了知觉,只知道自己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令她感觉安全并且温暖,就像她的爱人从前曾经做的一样。

“我愿意为你死。”她听见张南岭对她说,这六个字很轻很轻,如烟雾溶进夜色,如水滴汇入大海。

 

夜深了,外面很安静,安静得让她不好意思大声呻吟,内衣都已经湿透,也没有力气换干的,应该快了,她想,可是好疼啊,她紧紧咬着牙根,又一波令人窒息的折磨终于过去了,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一般。

“孩子出来以后,能让我看一眼吗?”

南岭一直握着她的手,“你后悔吗?”

“后悔吗?”新月苍白的嘴唇微微上翘,“大哥哥说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何况这也不算什么,平民百姓骨肉分离流离失所的苦,我也从未涉身处地体验过,”新月的目光落在她空空的袖子上,“倒是你......”

“苦行头陀不会连续三晚睡在同一棵树下。”张南岭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这也是我的报应。”


楼下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参谋部乱哄哄的,张曰山脸色铁青地看着手里的报告,“这份计划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副官一个立正,“属下也是刚得到的消息,说是军委会直接对上峰下的令,连第九战区都不知道,咱们就更不知道了,”“你说这命令是上峰下的?”张曰山追问。

“是,可......”张曰山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不管了,”他撕下其中一张递给王副官,“让兄弟们按名单抓人,绝对不能让他们放火,日本人还没打过来,着哪门子急!”

王副官眼里有片刻的犹豫,但他什么都没说,接受了命令。

这时刀爷急匆匆走进来,“你派人到天心阁放火了?”

张曰山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窗前,张府位于长沙城东北角,从这里往天心阁的方向看不甚明确,他眯起眼睛也只看见一片沉沉的黑暗,他把报告递给刀爷,“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省主席亲自批示,我以为你会比我知道的早。”最后一句话就有了讽刺的意味,刀爷也不恼,只专心看着他递过来的文件第二页,神情越来越凝重,“曰山,你看这十三个放火点的位置,像什么?”

王副官凑过来,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想问,发现长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甚至带着如临大敌般的恐惧,“像......一只蝎子。”

 

张南岭跌跌撞撞跑到楼下想找个人,发现司令部居然是空的,每间办公室都亮着灯,人却都不见了,她跑到外面抓住一个卫兵,“人都哪去了?”

卫兵说不知道,一刻钟之前就都集合出去了,刀爷和长官领头,不知道要去哪里干什么。“你去给我找个大夫!”张南岭眼睛通红地抓着他的肩膀摇着,“快点,不然要出人命了!”

“医院都疏散了,城里现在没有大夫。”卫兵话音刚落,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他打了个冷颤,“我去试试看,伤兵医院还没走,应该有大夫......”“快去!”

 

“你别怕,”新月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手指紧紧抓着床单,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不是说,你们老家女人生孩子,都很容易吗?”

“我说过吗?”南岭看上去比她要紧张得多,她把能找到的暖水瓶都拿到了房间,还有棉花,酒精,各种想得到的东西都堆在能够到的地方,她觉得还差点什么,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剪子,”新月用虚弱的声音提醒她,“你比我还迷糊。”

南岭急匆匆拉开一个抽屉,没有,又拉开一个,终于找到了一把剪子,她用手指试了试锋利程度,又拿了个打火机过来,“没事,我一直守着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安慰什么,更不知道呆会儿发动了她该怎么办,新月倒还镇定,“你别忙了,我现在不疼了,就是有点困。”

“赶紧睡罢,攒点劲儿,我守着你。”南岭为她细心地擦去汗珠,“我哪都不去。”

新月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了南岭的左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张家人不都是心肠很硬的吗,活了这么久,什么都见过,为什么会为了自己......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哥哥以外,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为自己去牺牲,刚才那些亲兵,如果自己一意孤行非要出城的话,他们早就成了枪下鬼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很幸运,从小到大,她以为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现在她终于明白,世上哪有理所当然,都是人,谁又天生注定欠着谁的。

南岭疼爱地把她的手放回被子,又把被子盖好,“睡罢,别怕,我在这。”

“南京沦陷那会儿,我一点都不害怕,”她喃喃地说,“现在胆子倒比以前小了。”

她又困又乏,很快进入了梦乡,南岭坐在床边注视着她的睡颜,慢慢地困意也袭上来,打算靠在床柱上眯一会儿,这时头顶灯丝突然爆了,嘭的一声,整座大楼陷入黑暗,冷风呼的灌了进来,张南岭骤然醒觉,发现刚刚自己亲手关上的窗户此刻全部大开着,窗帘在空中狂舞,北风凄厉呼号,仿佛瞬间置身于东北老宅。

不,这不是北风,她警觉站起,感觉随着冷风扑进来的还有浓浓的杀意,她稳住心神,整个人进入战斗状态。

张府仿佛一下子成了一座孤岛,不止刚才出去找大夫的卫兵一去不回,门口的卫兵也都不见了,就连楼下的大佛仿佛也被笼罩在大雾中看不清面目,她解开裹着手腕的纱布,鲜血从断肢落下,所经过的空气似乎都发出了呲的一声。

“什么东西装神弄鬼!”她对着黑暗中喝道。

 

远处天心阁火光冲天,其他地方火势也已经开始蔓延,睡梦中的百姓根本来不及逃命,不是被燃烧的房梁落下砸死,就是被活活困住不能脱身,哭喊声求救声不绝于耳,张曰山一路行来心如刀割,但他有任务在身,只能硬着心肠赶路,若不能将那十三处火点控制,死的不仅仅是这一城的人。

那只蝎子的来历,他作为张家人是知道的。

城门依旧紧闭,他派手下去查问,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不开门让百姓逃命,得到的答案是城里有日本特务,所以才要戒严,他又得到一个消息,上峰已经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了长沙,那刚刚下令的人又是谁?

张曰山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不是自己,整个张家、甚至整个长沙都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

 

刀爷不知何时回转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张家大伙计,“曰山,你去预备十三口皂角树的棺材,”他沉声说,“还有你们在矿山里取出来的棺材钉,都拿着。”

“是。”张曰山领命而去。

“咱们只有十二个人,”刀爷冷笑,“看谁的运气好。”

 

齐铁嘴掏了张符纸向空中抛去,口中默念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刹那间天上降下一道巨大的响雷,无数着火的符纸从天而降,这东西没有杀伤力,却能够有效地指引出侯景埋尸地的确切位置。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南北朝时期的矿山和他们印象里的又不同,按照记忆去找,要花上太多的时间。

火雨纷纷从天而降,转眼四周燃起火海,他们知道这是幻影,也不害怕,“是那里。”小哥指向一处,他们顺着手指望去,见西北方一处隐隐透着凶杀之气,符纸落入那个范围就如同落入深井,转眼便消失不见。

“老八,这是什么意思?”张启山只觉得那处阴气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到最后竟然感觉寒气扑面,黑暗里似有无限暗流涌动,难以靠近,再看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一条血红的河流,河对岸是个黑色的人影,在他身后怨气杀气若隐若现,“长沙出事了。”齐铁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向小哥一伸手,“镜盒给我。”

小哥麻利地从身后卸下包袱,张启山看见他镇定若常,心也定了,只是觉得对不住齐铁嘴,他一介书生,下斗淘沙也还罢了,如今又是神又是鬼的,三代单传可别坏在自己手里,“老八,我不该让你来的。”

齐铁嘴慨然一笑,“佛爷,我好歹也是条汉子。”


阴风四起,夹杂着呜呜的哭诉,似有无限不甘,再看那黑影越来越近,矮小,獐头鼠目,跛一足,正是那欺君罔上的丧家之犬侯景,他见法术即将被拆穿,不甘地怪叫一声扑了过来,他身前身后无数怨灵哭号着向前伸出长长的爪子。

齐八早有准备,高声诵了句咒语,同时拍出一叠黄符,眼前鬼影连同侯景瞬间化为漫天火雨纷纷而落,他心里欢喜,刚要上前辈小哥拉住,“干什么?”

小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齐铁嘴感觉不好,再次回头,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前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青色巨蝎,巨蝎的脚下是一望无际无底的漆黑,他们只来得及做出基本防御姿势,无数条黑气从地面拔起,尖声呼啸直冲向他们面门,天地之间突然毫无征兆地变为血红,如同血池地狱。

 

齐铁嘴揿动机关,木盒弹开,刹那间从里面飞出无数面光灿灿的镜子,在镜光笼罩之下,那血红也有一瞬间失去了效力。 

要的就是这一瞬间,小哥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一只金灿灿的麒麟,一爪撕开血红天幕,露出后面一角黑色天空,与此同时,天空中那只巨蝎似乎受到了什么东西的袭击,痛苦地扭着身体,张启山拔出腰间军刺,对着巨蝎的一只眼睛拍去。

一团巨雷在头顶炸开,眼前一花,接着又是一个巨雷,他手上劲道不变,感觉刀尖刺进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里头,随着一声惨嘶,再次睁眼看那巨蝎身上被钉入十二道楔子,加上自己这一刀,正好是十三处。

原来长沙那边也在行动,他心一松,手也松开了,任凭那巨蝎嘶叫抽搐,最后不甘心地消失在天际,只留下一句怨毒的诅咒:

“治世从善,乱世趋恶,张启山,你现在流尽热血,他日必当寸步难行!”

 

幻像散去,一切又归于平静,周遭事物渐渐显现形状,他们发现身在张府,眼前赫然是那尊熟悉的大佛。

他看看齐铁嘴,又看看小哥,刚想说话,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穿破夜空,他心头一颤,“老八,刚才......”“是小嫂子,”齐铁嘴的脸色比他还要白,“嫂子生了。”

 

死一般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婴儿嘹亮的哭声划破黑夜,仿佛在宣告他们的胜利。

他来不及多想,飞身奔上二楼,迎着那哭声的来源,一头冲进卧室。

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婴儿在大床上,旁边躺着面色苍白的新月,她看上去非常虚弱,但还活着。

大床四周的地板上画满了血红色的符号,重重叠叠,下面的已经干涸,上面又补了一层,张南岭倒在地上,全身的血都已流尽。

“你回来了,”看见他,新月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张启山抢上一步把她抱起,“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她搂着他的脖子,抽泣着说,“南岭死了。”

“我知道。”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启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更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也许对于张南岭来说,为了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付出生命,也是一种满足。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他轻声说,对她,也对自己。

疲惫不堪的老管家出现在门口,看到这一幕,终于放下了心。


走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张曰山出现在门口,灰头土脸但容光焕发,“佛爷!”他惊喜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佛爷,您回来了!”

“外头怎么样?”张启山转头问。

副官看了一眼屋里的场景,欲言又止。

 “你去罢,”怀里的人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能照顾好自己,”又带着羞怯的笑看了一眼初生的婴儿,张启山这才注意到自己多了个儿子,小娃娃很乖,小手攥成个松松的拳头放在腮边,不时还在梦里吧唧一下小嘴,他心中百感交集。

“我尽快回来。”他拍拍她的头,跟副官走出房间。

你会夸我长大了,懂事了吧,她凝视着远去的背影,泪水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可我不想长大呀,一点都不想。

外头的嘈杂声由远至近,城中多是木质建筑,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加上放火的时候又浇了许多桐油,火势蔓延异常凶猛,仿佛可以听到无数火舌猎猎作响,它们舔舐着,席卷着,一往无前摧枯拉朽,要让整个城市作为陪葬。

 

“赶紧打开城门让百姓出去!运输队的卡车呢?赶紧安排救人!”

百姓听见熟悉的声音,如同得了救星,纷纷嚷着:“是佛爷!佛爷回来了!”

士兵们也有了头绪,灭火眼看是不能了,只能尽量多救一些人出来,同时先将百姓转移到城外,又在城外临时支起粥棚,早有拿着镁光灯的记者堵在军部门口,看见他出来便一哄而上,张曰山不耐烦地用手去挡,被张启山制止了。

他清清嗓子,面对人群,面对无数双质询甚至谴责的眼睛,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对不起长沙百姓。”

一夜间上万人冤死在火场中,十几万人流离失所,这口怨气是要出的,可是说到底,百姓要的不过是官方一个态度,可当时他并不在长沙,谁该为此负责,大家心里有数。

“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做?”“会争取到国际援助吗?”“重建工作会采取两党合作的形式吗?”

“大家都是中国人,谁来都欢迎。”


刀爷和其他本家人见张启山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没有惊喜也没有特别失望,张家人,既是刀也是磨刀石。

跟他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后,便带着张南岭的右手离开了,张启山见到他们时他们刚从火场中出来,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生死搏杀之后的疲惫和兴奋感,十三具皂角棺被打了钉子连上铁索,沉入江底,暂时是安全了。

 

当天下午委员长莅临长沙,就大火事件大发雷霆之怒,当即成立查案组将当晚的几位责任人挨个过堂,轮到张启山的时候,他二话不说,拿着张曰山手里那份报告书,连同自己的肩章一起摔在众人面前,回头便走,心想老子有人有枪,大不了当土匪,你想治我的罪,没门。

一小时后委员长亲自来电话找他过去,真情假意安慰一番,他清楚得很,委员长玩这一手欲擒故纵比他老资格,便也顺势下坡,同意了对方的挽留。

上峰仅被免职,报纸上骂得灰头土脸,到了这个份上还能全身而退,背后定有原因,此时他已无暇考虑这些,整个城市都已经面目全非,委员长那里有那么好心,不过是因为这个烂摊子非他不可,他不眠不休忙了三天,中间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管家说新月还没醒,也不知为什么这么困,不吃不喝只是睡,老也睡不够的样子。


他回到张府是深夜,怕吵到那娘俩,他在客房对付了半宿,次日凌晨,张启山走进她的卧室的时候,她已经起床了,坐在那里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看什么呢?”

“我的手。”她没有抬头,只是把两只小手翻来覆去地看。他向她走进,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手怎么了?”

新月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变小了。”

张启山心中一沉,眼前的新月分明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睡裙对她的身量来说太大了,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她从他的反应里证实了自己的变化,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大哥哥,我怎么了?”声音童稚且带着哭腔。

“没事,”他把她搂到怀里,同时拼命给下人挥手示意把梳妆台搬出去,还有墙上的镜子,抽屉里的小圆镜,浴室里还有......怎么这么多镜子!

“我要照镜子!让我看看!”她哭着往外挣,却被他死死按住不能脱身,慢慢的,她挣不动了,哭声也弱了。

“没事。”他就只会说这两个字,她哀哀地哭着,什么都明白了。

张副官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刚要张口报喜,说红十字会的那笔赈灾物资到了,他亲自领着兄弟们入的库,军委会又下了表彰电文......看见房间里这副景象,顿时目瞪口呆。

他第一次见到尹新月的时候是在总舵,她七岁,小小的,现在她又变成了那副样子。
她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倦了,缩在大哥哥怀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张启山表情木然,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为什么会是这样?果然乱世趋恶,天要亡我中华......是我做错了么?”他像是在问副官,也像是在问命运。

“不是的佛爷,”张副官声音颤抖,“不是的。”

“那为什么会有报应。”他轻轻地说。

 

何梅梅和男友作为八路军长沙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带领灾后救援队重返长沙,她一直惦记新月,听说她生了宝宝,佛爷又回到了长沙,便挤出时间来看她,小葵还不知道楼上发生的事情,高高兴兴带着客人上了二楼,正好看见这一幕,小葵愣了,何梅梅也愣在了那里。

不过她虽然吃惊,但是这些天在长沙,也知道了些奇闻怪事,所以并没有表现得太夸张,张启山郑重叮嘱她要保守秘密,她答应了。

“这有点像一个西方的故事。”她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故事啊?”小葵问。

“就是,一个王子在花园里遇到了一位仙女......”

这个故事是英文老师讲给她们听的,这个仙女长得跟小拇指一般大小,两人在花园相遇、相爱,仙女一天天长大,等长到和成人一般高的时候王子向她求婚,仙女要求一生的忠诚,王子同意了。

后来王子成了国王,仙女做了王后,然而国在一次舞会中对另外一个女子青眼相加,从这天开始仙女一点点变小,而国王并未发觉,等到一个月后仙女约国王在花园相会,国王才发现深爱的女人又变回了初见时候的模样,后悔莫及。

仙女离开,国王娶了那个女人,然而生活得并不快乐,后来他赶走了新王后,一个人孤独寂寞地生活。

 

“这就,完了?”小葵战战兢兢地问。

大概是张启山脸上的表情让何梅梅害怕,她立刻编出了另一个结局,“国王诚心追悔,后来,大概又过了三四年吧,仙女还是回来了,再说,她也舍不得呀。”

小葵松了口气,客人也松了口气,连忙以救护队有事为由起身告辞,一边埋怨自己好死不死,讲这个故事干嘛。

 

这种小女孩看的故事他向来不屑一顾,这会儿听起来却觉得刺心,特别是何梅梅自作聪明加的那个结尾,她怎么能够原谅呢,她就不该原谅,他也不配得到原谅,是的,他是从未看过别的女人,可他也同样抛弃了作为丈夫的责任。


“佛爷,你说错话了。”

“我没有家室。”他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是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可就算是他知道了,又能怎样?

哭累了的新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的衬衫前胸沾满了她的眼泪,整个人潮湿而沉重,令他感到恐惧的不是她身体的变化,而是她可能会继续变化,越来越小,最后会怎么样?不想也知道。

她会消失,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这就是大道平衡,也是他干预历史的报应。
果然,第二天早上,他发现新月的衣服又松垮了一圈,她没有再哭,坚强地接受了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并且劝说张启山回到书房,去做他该做的事,然后便整天守在摇篮旁边,陪伴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这一幕看上去极其诡异,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唱着歌儿哄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谁也不会想到,这不是姐弟,而是母子。

 

“你还记不记得在厦门的时候,听说过一种叫做南洋邪术的东西?”他问副官,后者回想了一会儿,仿佛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东西太过邪门,邪门到张家人都认为不可思议,佛爷这是病急乱投医么?

“属下派人去厦门查一下吧。”他试探着佛爷的态度,“也好,”张启山叹了口气,“只不过那边现在也在日本人手里......要小心。”

话已至此,大海捞针毕竟也是一份希望,副官派了得力的张家人前往,一去便又是七八天,其实也不过是个念想而已,从长沙到厦门就算一切顺利没个三五个月是不可能的,可是新月现在的样子......

 

徐华东以为自己眼花了,刚才他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一条红色裙子一闪而过,那个身影他太熟悉了,敢用枪打徐大少爷的小女孩,这世上就她一个,

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揉揉眼睛,小女孩已经不见了,他擦了擦额头,朝二楼大办公室走去,上头下令调他去缅北,他是来向张启山辞行的,结果打开门,看见张启山膝头上坐着的正是七岁的尹新月,一双大眼睛黑漆漆地盯着自己瞧。

“大哥哥,他是谁?”小新月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大个子兵,“他干嘛这样看着我?”

“他是......”张启山犹豫了片刻,“他是要上战场的英雄。”

新月立刻对他有了好感,“你真了不起,”她对着徐华东伸出小手,“要早日平安归来哦。”

徐华东傻乎乎地握住那只小手摇了摇,张启山把小新月放在地上,“我们有正经事商量,你先回房间跟小葵玩。”

她低下头,小手不安地揪着衣服上的带子,声音也变得怯怯的,“我......我不想跟你分开。”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徐华东心中不忍,“我不是来谈正经事的......不是,就来告个别,你让她呆着吧不碍事。”

新月趴在地毯上拿着红蓝铅笔画画,张启山把徐华东让到沙发上,两人先是聊了一会儿长沙眼下的局势,又提到那位独断专行的盟军司令,均觉这次合作前景未卜,然后便是一阵冷场,只听见铅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

她正在认真地画一只小猫,红色的脑袋,蓝色的尾巴,徐华东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荒谬了,他想大声质问对方,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佛爷吗,怎么连个她都保护不好,你知道她受了多少惊吓,差点就......可是看见眼前这人胡子拉碴的憔悴面容,心又软了。

他也难啊。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

“还能好么?”

“......不知道。”

 

“嘿!”他向新月摆摆手,“我要去缅甸打鬼子,要不要我带好吃的给你?”

新月扬起小脸,“我不要,大哥哥会给我买。”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之前,他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一切都是个梦,可是睁开眼睛之后便是失望,还要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安慰小姑娘,她的记忆一天天后退,很多事情一点点从脑海里抹去,现在的她介乎于六岁到七岁之间,经常今天忘了管家,明天忘了小葵。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由于天性使然,对宝宝还怀着一份自然而然的关切之情,经常陪着宝宝玩耍,哄他睡觉。

他不敢想象这么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可又不能不去想,派去厦门的张家人迟迟未归,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

“我带你出去走走,花开了。”他征求了她的意见之后,拿过一双小皮鞋往她的脚上套,穿好一只以后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像有一只手在扯着他的心脏,良久,头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鞋子又小了是吗?”

“我今天又忘了好多事,家里人也都不认得了,”她用两只小手抬起他的脸,“将来我会不会把你也忘了?”

他抱着她走到阳台上,“你看,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可每一天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我们也一样,你,我,总有一天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扁扁小嘴,“可我不想消失得这么快。”

“还会见面的,下辈子我去找你,”他把她的小手放在掌心,“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记得,那天的太阳特别红,地上都是血,”她打了个哈欠,睡意渐渐漫上来,“你抱着我躲子弹。”她闭上眼睛,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她变得越来越任性,动不动就哭,还添了不少坏习惯,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阻止她吃手指,“将来手指会很难看。”

“可是我长不大呀,”新月抽抽搭搭地说,“我再也长不大了。”

她哭累了,抱着他的脖子沉沉睡去,睡梦了还不时抽噎一下,小脸上泪痕斑斑。

“还没回来?”

副官低下头,“没有,佛爷。”

 

只有娃娃一天天长大,他身体健壮发育良好,甚至可以说优秀,长着张家男孩特有的鲜明五官和一身结实的小肥膘,每次见他过来都很开心,咯咯笑着用力踢动胖腿,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一阵难过。

 

“你能不能算到,她将来会去哪里投胎。”

齐铁嘴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您想将来,去找嫂子啊?”

张启山的脸上出现一抹奇异的微笑,这笑来的如此不合时宜,齐铁嘴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不能再害她了,就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又似想通了一般摇摇头,“只要与我无干,她自会好好的。”

“小葵说,嫂子曾经让罗神仙算过一卦,是个吉凶双卦,也叫死处逢生,也许这卦象里能看出些东西。”

死处逢生......他琢磨着这四个字里头的意思,齐铁嘴见他眉头紧锁也不敢打断,只听见他问副官,“那十三具棺材沉在何处?”

“湘江里,刀爷说......”“具体位置报给我。”

副官心里便是一惊,佛爷您要下到江底?若是惊动了棺材里的东西,夫人一番心血,张家人的牺牲就是白费了。这些话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些道理他都懂得,佛爷何尝不知?

他只有好言相劝,“佛爷,现在还在下雨,明天天放晴了,我派两个兄弟下去探探。”齐铁嘴也随身附和,“是啊是啊。”

张启山没有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紧紧抿着嘴,手指用力抠住桌角,“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齐铁嘴闭着嘴,副官也不知如何回答。

“再过几天,她会比娃娃还小。”

副官和齐铁嘴面面相觑,他们是第一次从佛爷身上看到彷徨和无能为力,或许刀爷说的是对的,这个女人的命运,关系到长沙张家的命运,甚至整个张家的命运。

 

这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乌云隐没在黑暗里吞噬了整个天空。哭累了的新月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大床上,显得床是那么大,她又是那么小。

张启山准备出发,他在里面换上水靠,外面套上军装,且不要张副官陪同,张副官一直嗫嚅着欲言又止,不敢拦,又不敢反对,这时老管家喘着气奔上二楼,

“佛爷,有个人一定要见您,他......带来一个盒子!”


这人是小哥,他手里托着一个青铜盒子,张启山认得那个盒子是作什么用的,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的办法。”小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也不多说。

张家人死后都要把右手放进古楼表示叶落归根,张南岭也是如此,如今小哥把这个带了出来,“刀爷可知此事?”

小哥点点头。

张启山双手捧起铁盒,半晌,他才想起来向对方道了声谢,这个法子虽然匪夷所思,但是事到临头也只能一试。他托着盒子,心中百味杂陈,不敢盼望,害怕失望,又不由自主地抱着希望。

小哥见他表情凝重,双手微微发抖,不由得好奇,“你说的,软弱又强大的人,就是她吗?”

“是她。”

小哥没有再问,双脚一点,从窗子跳了出去,转眼消失进夜幕中。

 

“吃下去。”他把睡熟的小姑娘扶起来,轻拍着她的小脸让她迅速清醒,时间不多了,他心里比谁都急。

新月一边揉眼睛一边听话地张开嘴,她这些天吃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大多味道很糟,但她从不抱怨,知道这是大哥哥为她好。

这次不知道是什么,又酸又苦,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强忍着不适往下咽,慢慢的,一碗终于见了底。

“好了。”张启山给她擦去额头的汗,“睡吧。”

“好苦啊。”新月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不知道是因为残余的困意,还是因为药发挥了效用,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她突然开始害怕,如果这药还是不好用,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大哥哥......晚安。”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她昏睡了整整五天,他只要有时间就守在她床头,想看清楚她睡觉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改变,她没有再变小,可也没有长大,就一直躺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睡,若不是他摸到鼻子底下还有温热,几乎以为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如果她再也不会醒来......

 

第六天军委会发来急电,长沙驻军所在的第九战区进入紧急状态,张启山部前往修水河。

也好,就让战争结束这等待吧,既然他没有勇气面对结果,他把二响环放到枕边,然后带兵上了前线。

一个月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直到战争结束,他带兵回城,方觉近乡情怯。

周边道路悉被破坏,崎岖难行,骑马返回长沙,眼前就是司令部大楼,大门外安静的士兵持枪而立,见到长官,眼中现出恭谨之色。

管家刚从地窖出来,怀里还抱着两坛酒,许是里面闹了耗子,正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叨叨,看见佛爷立刻眉开眼笑,张启山见状心中稍定,挥手示意他不必说,自己一个人走上二楼。

二楼也很安静,只听见他的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这安静使得他心跳加快,他一步步走向卧室方向,他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他要自己亲眼看见。

二楼传来女子悠悠的歌声,很好听,“堂屋当中欢乐乐,娘在那里讲哪个。”

许是离家太久,那声音听上去熟悉又陌生,他心跳加快,脚步却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讲他的崽子会当家,讲他的媳妇会挑花。”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门开着,窗前放着那张熟悉的摇篮,摇篮前面坐着一人,乌发细腰,整个人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感觉到有人走近,她停止了歌唱,慢慢转过身来。

 


*        *       *        *        *       *        *        *      

她坐在沙发上,两只小脚泡在加了中药的热水里,膝盖上同样放着两块热毛巾,用来缓解快速生长引起的疼痛,热气蒸得她小脸通红,整个人汗津津的,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奶粉小口小口地喝。

“大哥哥,我这里......多了个东西,”她红着脸解开上衣,给他看后背上的一处,“以前没有,这回病好了就出来了。”

他以为是疹子一类的毛病,没想到衣衫褪下后,少女纤瘦白皙的肩背上赫然盘踞着一只麒麟,热气蒸腾中,麒麟的纹路十分鲜明,鳞爪毕现。

狰狞的线条和她天真烂漫的气质形成奇特的对比,这图案他再熟悉不过,只有张家人才会有这样的纹身。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那天醒来后如何觉得热,然后小葵如何建议她洗澡,又如何发现身上多了这处纹身,“大哥哥,你看,它和穷奇是不是有点像?”

他没想到张南岭真的会这么做,没想到女人的执念竟比男人还要可怕,活着的时候生命来保护新月,死后献出灵魂让她活得长久,好跟自己相守白头,为什么?

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他听过见过许多不求回报的付出,其中也有个把张家人,尽管这个家族有着强大到近乎变态的自制力,依旧不能完全摒弃情感,或许,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他轻轻抚摸着血红色的线条,“这是张家的纹身,你现在有了张家的血,算是个正宗的张家人了。”

“哈?”她惊讶之余又觉困惑,“怎么会这样?我就是睡了一觉,怎么就有纹身了......是不是你偷着给我纹的?”

他把手放到她的额头上摸了摸,最后确认她没有发热,只是忘了一些事,忘了一些人,“怎么了?”她好奇地看着突然脸色变得严肃的他,

“没事。”他笑笑,忘了就忘了吧,又不是什么好事。

“那我以后还要改姓吗?也姓张?”

他眉毛一挑,“都有纹身了自然要改,就叫......张尹氏,好不好?”

她咯咯笑着躲开他,“不要,像个老太太似的。”娃娃听见妈妈的笑声,也咿咿呀呀地来凑趣。

 

一阵清风吹过,床头的东湖集哗啦啦翻了几页,最后定在一首诗上。


 岭近山相属,江通水不流。

无云方万里,有月正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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