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生死途·续(杨平x青萍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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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内春意融融,正是人生最乐的光景。

青萍把滚烫的小脸藏进被窝里,这个年轻人刚刚成为自己的丈夫,她还不习惯他那些露骨的情话和亲密无间的接触,然而一只大手粗暴地掀开了被子,她一下子便暴露在烛光底下。

“怕什么?”她越是这样,杨平便越是不想放过,“从前拿刀砍我的本事哪去了?”他低低地在妻子耳边说着调笑的话。

青萍自然不服,想抬头反驳,一眼便看见丈夫赤裸的胸膛,顿时羞得眼睛不知往哪搁,手也下意识护在身前,“讨厌,你......怎么不吹灯!”

杨平的视线却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他不由分说拉开她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她右肋下一条浅红色的纹路,然后,把滚烫的嘴唇印在上面,轻轻地抚慰着。

“还疼吗?”他含糊不清地问。

“疼。”青萍故意说,她仍然有些害羞,便拉过被子遮住自己,又借着烛光看向他的后颈右侧,那里也有一块红色的记,冷眼一看会误以为是条真正的伤疤。

两条致命伤,这就是他们前世给彼此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这辈子不让你疼了,”男人的大手是火热的,身体也是火热的,她整个人都被融化成一团水,软绵绵地任其摆布,“叫我的名字。”

“杨平,”她在他身下喘息轻唤,手指痉挛着抓紧他结实的肩膀,“杨平。”


新少奶奶进了门,杨老太太自觉大事完毕,以后便万事不管只坐等抱孙。

她这辈子都省心,儿子从小就懂事孝顺,十六岁送出国留学,她是打算让孩子混个文凭就好犯不上太吃苦,横竖家里有人,回来在政府谋个差事,没想到儿子念了军校又进了大学,听说那大学十分难考,本国人都不容易进。

去时还是个细胳膊细腿刚抽条的孩子,回来就是个高大英俊的军官了,可喜的是没有学到外面的坏习气,仍旧念着从小订下和沛家姑娘的亲事,回国没多久就央她派人上门去说。

沛家十年前搬到了省城,老爷太太早去了,大少爷接管生意照顾妹子,日子过得红火,见亲家上门,立刻把嫁妆置办齐全,择个最早的好日子把妹子送上了杨家的花轿。

以为儿子会和别人一样弄个西式婚礼,杨老太太并不反感,相反还想看看西洋景,没想到儿子却出乎意料要办最传统那种,并以极快的速度定下轿铺里最新的轿子,最好的吹鼓手,连同晾轿的子孙灯,旗锣伞,弓箭火盆一应俱全。

“都民国了儿子,”杨老太太围着大红彩轿走了一圈,“真不知你这洋墨水都喝哪去了,还不如我这小脚老太太呢。”

杨平站在庭院大棚底下,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新娘子就应该坐花轿。”


“上辈子你哥要是把你嫁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杨平意犹未尽地搂着小媳妇,正厅里自鸣钟打了十二响,这一夜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半了。

“还不是要我作妾。”提起旧事便一肚子火,青萍气鼓鼓地想推开他,男人力气大,紧紧扣在怀里不松开。

“我看好多男人都更喜欢妾,不喜欢夫人。”“那也不行!”青萍怒了,一下子翻到他身上把人按住,“你想得美!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有妾!”见男人不仅不作出服贴状反正嘻皮笑脸,更加恼火,一把揪住耳朵,“听见没有!”

“听不清,过来点。”男人坏坏地笑道。

她才不上当,随即发觉这个姿势甚为不雅,想逃却已经晚了。

不是说外国留学回来的吗……她被欺负得香汗淋漓喘不过气,纳闷这世的一介书生居然有这么大劲儿。


新婚翌日,她在男人的抽屉里发现了他的大学证书,心里就是一沉。

上面写着日本陆军大学。

这一世,终于还是戎马倥偬的命,但是男人不说,她也不问,只一心一意过日子,尽力让他快活也让自己快活。


杨家和外国人做生意,出口猪鬃,换来成船的德国枪,时常有佩黄肩章的人出出入入,银行里的钱打着滚往上翻。

她给他生下了一儿一女,男孩叫杨思安,女孩叫杨思齐。

杨平也扛了肩章,不过是在参谋部任个闲职,同学举荐不好推辞,青萍没说什么,如今的局势不用看报也知道,偌大的中国到处都是干草,只差一把火,是男人就没有躲在家中的道理。

她只希望这把火不要烧到自己的家,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日子,杨平答应她,会一直陪着她。


直到民国二十六年八月。

“对不起。”杨平用力抱着她,牙关紧咬,后颈冒出了青筋,脖子上那处红色的记越发鲜艳。

“你为什么骗我......”青萍从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开始流眼泪,她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这个男人不下决心便罢,决定了的是任谁都改变不了,何况军令大如天......她只是哭自己的命,为什么好端端的过了十五年就又要面对分离的结果,“你不是说在参谋部任文职吗?”她绝望地看着他,每一个字都浸着泪,“为什么还要你上战场?”

“对不起。”杨平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守土抗战,匹夫有责!”远远的听到街上征兵宣传的大嗓门,也许,这就是他唯一能给出的答案罢。


杨老爷已经过世,杨平喝了母亲端来的送行酒,又向祖宗牌位上香磕头,嘱咐两个上学的孩子几句,最后走向一旁面色苍白的妻子。

杨老太太觉得儿媳的反应有点过了,打仗又不是去送死,报上说咱们这边好几十万人呢,小日本才多大的地方。

青萍则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就和她跟着死士出征靖州那天,一模一样。

隐约间,面前站着一位英俊的武将,手持杨仓刀威风凛凛,眉飞入鬓,目似朗星。

“我走了,”他的眼神温柔而决绝,“照顾好自己。”

青萍死死咬着嘴唇,生怕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眼泪却扑簌簌落个不停,她想再一次看清自己的丈夫,泪水却模糊了视线。

“感谢老天爷,这一世我们是站在一起的。”他最后抱了她一下,然后毅然走出家门。

那个青涩刚猛的持刀少年,那个温柔体贴的戎装军官,又一次永远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三个月后,一个年轻副官登门求见杨参谋长的太太,青萍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尽管她不看报不上街,也不许家人在她面前谈论这场战争,可这些自欺欺人的做法毫无意义,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她听见堂屋里骤然响起的凄厉哭声,是婆母。

奇怪的是,此刻她反而没了眼泪。


“杨太太,”副官态度很是恭谨,“请问您有什么要求,军委会一定尽力满足,比如......”他想说抚恤金,又觉得这样家庭怕是看不上。”

“他的遗体呢?”青萍问,“为什么不给我们送回来?”

副官神情有些为难,“阵地尚未夺回,即便是夺回了,这大热天,怕是......”

青萍眼圈红了,喃喃自语,“上辈子我就没给他收尸,这辈子还是不能么?”


声音虽低副官听得真切,正好一阵凉风吹来,他站在阴暗的堂屋里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找个借口立马走人。回去向上汇报说杨夫人因为打击有点失心疯了,委员长夫人听说很是感动,又想借此事争取人心,便下令三天之内必要夺回阵地,勿必让烈士入土为安。


“杨夫人,”还是上次那个副官,“您真的要去吗?”

“我说了,一定要去。”青萍向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她并不是想睡觉,她已经几天没合眼了,她只想让对方闭嘴。

副官示意司机开车。这个女人真是执拗,都委婉地告诉她了,杨平死于白刃战,和两个日本兵扭斗在一起,分都分不开而且下了一场大雨浇得不好看......这么固执,到了就有她后悔的。


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外,这位柔弱苍白的夫人揭开白布单以后并没有昏厥过去,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恶心畏惧,而是要了几样东西:剪刀,毛巾,温水和干净的军装。

然后,就坚决地关上了门。

副官带着兵伫立在房门外,所有人都很安静,只听见房间里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勇气从何而来,只是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这会儿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有个女人给自己冰冷残缺的尸体擦洗更衣,这辈子他妈也值了。


天明时分房门打开了,他们惊讶地看见那位沙场捐躯的军人又恢复了生前的英俊模样,一身崭新的军装套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死亡曾经留下的可怕痕迹。

青萍最后抱吻了她的丈夫,然后将一块白手帕盖在他的脸上。

副官拿过一面青天白日旗,抖开。

“这个是委员长夫人托我转交给您的,”副官捧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还有,您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向她提出来。”

青萍看了一眼那个信封,从胳膊上褪下一支金手镯放在上面,“把它捐给前线将士罢,他们比我需要。”说完,转身离开。

副官收起手上的东西,脚跟一并,扬声大喊:“敬礼!”

所有的士兵纷纷立正敬军礼,为这个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军人,也为他年轻美丽却只能被迫坚强的妻子。


三十年后。

“萍姨!”一个十一二岁的丫头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水都没喝就急匆匆地说:“你快走吧!他们知道你丈夫是谁了,明天就要斗你呢!”

青萍一愣。


这个消息并不令她感到意外,一年了,这股运动已经开始了一年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虽然这是她的老家,邻居都对她不错,但是她知道早晚会有人查出她的家属身份。

这三十年她送走了婆母养大了孩子,世道艰难却始终没动过改嫁的念头,孩子们跟着她兄长的孩子一起早早去了国外读书,她坚持不去,只有一个理由:“你们爸爸在等我。”

孩子们拗不过她。

她便留在了这个小镇,教这里的孩子识字,教妇女们如何照顾新生儿和产妇,人们都非常尊敬她,她也喜欢这个山青水秀的地方。

听说原先的名字叫做靖州城。


“您还愣着干什么呀!”二丫急了伸手去扯她,“快走呀,我来帮您收拾!”

“急什么,”青萍微笑着说,“这会儿天没黑,让人看见起疑心,不如等到半夜悄悄地走。”

“对啊,”二丫觉得有理,“那您先收拾收拾?”

三十年了,青萍想,老天爷倒是对我不薄,她散开发髻重新盘好,又插上一枚宝石簪,那是他送给她的聘礼。

“您头发真好,”二丫羡慕地说,“腰板也直,不象我娘老早就驼了。”

青萍换了件好久不穿的旗袍,这种衣服已经不合时宜,但是适合今天,她在镜子前面转了转,想找到从前那个自己。

“您打扮这么漂亮出门可要小心。”二丫真诚地提醒,又艳羡地盯着旗袍上的绣花。

“我有点头晕,躺一会儿,然后咱们就走,好不好?”青萍问。

“行,”二丫看了一下外面天色,“您再给我讲一遍公主和将军的故事呗?以后就听不着了。”


青萍躺在床上,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了,是时候了,她想,总算等到这一天,总算熬到了这一天,你一定要等我。

“萍姨?”二丫还在眼巴巴地等,见她闭着眼睛始终不讲,便开口提醒。

“从前有一个公主,她呀,喜欢上了邻国的将军,”青萍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象是飘在空中,“将军年轻英俊,就象是天上的太阳。”

“后来呢?”

“后来他们结为夫妻,从此两国交好,百姓再无刀兵之患,他们两个也一直过着幸福的......”

今天的结局不对呀,二丫有点纳闷,见萍姨又不说了,知道她是累了,看天色还早也不急出发,便乖巧地坐在一边等她醒来。


两旁巨石参差交错,脚下深一脚浅一脚,事隔四十五年,青萍一个人踏上了黄泉路。

这回心里有盼头,脚下步子便迈得快,又怕那死鬼若是等得不耐烦自己先去投胎怎么办,那就捉了孟婆审出男人下落,到时候再捅他个透心凉。

越来越近,眼见鬼气森森中一角飞梁画栋,知道是到了幽冥城下,心里就是一阵突突,又想往前看,又怕往前看。


“就是那个,”旁边锁链声响,两个鬼差解了个人边走边聊,“说是等他老婆,也不知他老婆什么时候能来。”

另一个说了句什么话,两个鬼一阵喋喋怪笑。

青萍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她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看见城下半躺半卧一个军人,浑身浴血,一条腿已经折断,眉目间那股不羁的英豪气依旧不散,依旧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来了。”青萍跑前几步,含着眼泪俯下身,紧紧抱住她的丈夫,手指抚摸着他后颈的痕记。

“走,再闯一次鬼门关。”杨平扶着妻子的胳膊,两个人向着孟婆的大汤锅走近,“慢着!”孟婆一声怪叫,“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说砸就砸,说闯就闯?”

杨平神色一凛,“我们这辈子没过够,小爷想闯你拦不住的。”他虽然身体残疾,说这话时的坚定和威严却让人不敢小觑,说着还从腰间拔出了刀,青萍这边作势要踢锅。

正好旁边又列队来了一帮当兵的,里面貌似还有熟人,远远向杨平打着招呼。

孟婆想了一会儿,“算了,几十年一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给个面子,我让你们俩再续一世的缘分,且能白头到老,可好?”

“当真?”青萍惊喜地问。

“真的不能再真,”孟婆端起两个碗,“你们也给个面子。”说完努了努嘴。

青萍和杨平对视一眼,各自单手接过汤碗,另一只手依然紧紧地握着。

“来世见。”青萍笑中带泪。

“来世见。”杨平点点头。


从没见过喝孟婆汤象喝交杯酒,孟婆和鬼差想。


五年后,部队大院幼儿园。

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跑着跑着绊倒了,不是很疼,但是很没面子,所以她决定哭一下。

果然,一个小男孩很快过来扶她了,又帮她轻轻拍打衣服,又问她疼不疼,她感觉受到了呵护,便不哭了。

“谢谢小哥哥,”她娇滴滴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平,”小男孩回答,“你叫什么?”

“我叫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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