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明

生死途

灰蒙蒙的天空无边无际。

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气息。

身子底下又凉又硬,后脑和肋下剧烈地痛着,鲜血随着每一下呼吸不断向外涌出,四肢已经失去知觉,青萍知道,她快死了。

杨仓刀果然名不虚传,杨平不过十六岁黄口小儿,战场上却是意想不到的招数毒辣力道雄浑,一刀下去她身上便多了一个口子,若不是田战拼了命护着,加之她平时经常同小艾在一起,对招式破解有些心得,看出那小子惯使右手,最后那一下偷袭能不能得手,也还难说。

总算为自己报了仇了......刚刚杨平倒下去的时候一双好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的愤怒和不可置信,还带着一点点痛惜,他是想认真听听自己说的话的。

可惜,他还那么年轻。

我也还年轻。

 

雨丝如线,打在脸上很轻,刺进眼里却很疼,然而她还是舍不得闭上眼睛,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这个她活了十五年的世界。

 

“靖州城破!”一个悲怆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死亡的寂静,青萍的眼里本已失去光彩,听到这个声音,突然一亮。

也只是一亮,片刻后便永远地黯淡了下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隐见人影幢幢,青萍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随着人群正在向前走动,这是已经死了?她低头想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的鬼,发现身上仍旧穿着破烂的死士衣裳,肋下腿上的伤口张着大嘴,只是不流血了,看上去骇人得很。

前后都是这场战争中死去的沛国死士和靖州守军,他们也保持着死时候的样子,浑身被血,无悲无喜地向前走着。

“我们要到哪去?”青萍不禁问出了声,又纳闷:鬼也能说话?

没人回答她,她愈发怕了,站在原地不敢再动,这时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自然是去投胎,快点,晚了变猪。”

青萍迅速转头,又吃惊地向后一缩,“怎么会是你?”

 

说话的赫然是刚才被她杀死的杨平,他死得倒是干净整洁,依旧玉树临风模样,只是那柄刀还插在后颈,露出的半截刀柄使他看上去既突兀又喜感,好似年节时的祆教教众。

凶手毕竟心虚,青萍的声音就有些发抖,“你你你......”

“谁让你跟我死在一起的,”杨平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只好一起投胎。”

“呸!”青萍不屑一顾,心想谁跟你死一起,找你的公主去吧!

 

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两旁山石犬牙交错,看来投胎路也和行军类似,都是送死。

前方似乎遇到什么阻碍,行走的速度慢了下来,还时不时地停下一段时间。

“前面是鬼门关吧,我没死过没有经验,”杨平好似没话找话,“今天死了不少人,还有几个大人物,阎王爷得论功赏罚,到我们这估计早着呢。”

“你不是说没有经验么?”青萍横了他一眼,却也觉得旁边有个人说话并不讨厌。

“这个投胎和大军进城也差不多,”杨平回答,“先是主帅,然后是高级将领,牙将参将最后才是小兵。”

提起这个话题青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是啊,当初你们仗着人多攻我靖州,我们已经派了使者去邺都谈和,结果你们还......”她越说越气,“不讲信用!”

 

“城下之盟原本就没得选择,”杨平说,“一个靖州换你兄长两年的花天酒地,你兄长似乎觉得这笔交易值了。”

“无耻!”青萍恨恨地骂了一句。

“弱就是弱,逞口舌之快无济于事,”杨平反唇相讥,“等下见到子虞,我还要亲自请教。”

 

青萍白了他一眼,想找句合适的话来反驳,眼珠一转,立刻冷笑道:“原来你也怕死!”

杨平一皱眉,“笑话,我怎么怕死了?”

“只有紧张的人才会多话,”青萍得意地晃晃手指头,“一路上光听你在说了。”

 

杨平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轻咳了一声,又向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才开了口:“我是觉得,有些话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死了,挺......对不住你的。”

青萍感觉挺意外,“没关系,反正你也死了。”她大大方方地表示。

那人却闭上了嘴,她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发问:“你倒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存心想你做我的妾。”杨平的声音越来越低。

青萍心一酸,又觉好笑,“那你为何公然送来信物!这般羞辱是想置我于何地?置我沛国于何地?”她越说越生气,眼睛里冒着火,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打扁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

 

“靖州和沛国一水之隔,本来就有传言说靖州与沛国来往密切,君王刚刚下旨要下降六公主,这个时候你们又提出缔结婚约,又置我们父子于何地?难道为了你们沛国的太平,要我们父子违抗王命?”

杨平回答字字如刀,青萍本不是胡搅蛮缠的人,也知道这件事确是兄长为媾和自降身价,追究下去也没意思,反正......自己也报了仇了。

 

过了一会儿,青萍幽幽地说了句:“原来,你们的王并不是很信任杨家,可杨将军不是王兄么?”

杨平没有生气只是冷笑,“西川富庶,蜀中占据天险,口口声声呼我父为兄,却让我们父子守这么个地方!”

“这话你敢同你爹说么?”青萍促狭地问。

“不敢,”杨平伸了下舌头,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经年累月的沙场征战尚未磨去他少年的活泼天性,“不过,爹有一次喝醉的时候,对我说过,君王,只有恩,没有情,要我记得。”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城外,只见城头鬼气森森,上书三个大字“幽冥界”。

“到了,”杨平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你怕不怕?”

青萍被他看的不自在,突然想起自己死的时候满面雨水泥浆,一定是狼狈到了极点,便下意识伸手去揩抹。

“刚刚擦过了,没有泥。”杨平立刻移开视线。

青萍一愣,随即觉得脸上莫名发烧,心里也是乱成一团,这厮......竟敢轻薄于我,真是该死!

 

这时远处一阵骚动,渐渐看见车马仪仗,前方接引,阎罗王亲自迎到城门口,十代冥王列班簇拥着一架宝舆进了城,上面端坐的赫然就是杨仓将军,他虽已力竭战死,仍然面不改色杀气腾腾,仿佛来到冥界不过是视察下属城池,气势都要压过阎罗王一头。

 

“你为什么不同他一道?”青萍见杨仓自顾自进城,看也不看这个儿子一眼,不由得好奇。

“我给他老人家丢人了,”杨平喃喃自语道:“死在个女人手里。”

青萍二话不说狠狠照着刀柄就是一拳,杨平发出一声痛哼。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平静了下来,“我以为,你不会接受这柄刀。”

“我还有选择吗?”青萍恼怒地反问。

杨平又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公主您打扮成泥猴样混进死士里,就是一门心思为了杀我?”

“废话!”

“不得了,”杨平摇摇头,“匹夫不可夺志,没想到女人也如此。”

幸好他这次躲得灵活。

 

“那个,六公主长什么样?”青萍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

杨平没有笑她,反而脸上也浮起可疑的红,“我长年随父在外征战,没见过。”

青萍扫了一眼便看出端倪,“你撒谎!”

“那时候还小。”杨平果然上当,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如果要我选择,一辈子不娶也罢,清静,我父亲有好几房妻妾,父亲去了,也不知她们几个弱女子在乱世里如何存身。”

“可是,总得,”青萍小声说,“总得......”那个“传宗接代”怎么也没好意思说出来,杨平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象我似的养到十六岁,一刀就没了气,”他指着身前身后这些人,“这些兄弟哪个没有父母,又有哪个父母有福气享着天伦之乐的!”

“你倒是看得开。”想到早亡的父母,从前和兄长相依为命颠沛流离的日子,青萍心里也是同样的感受,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呢?如果注定是不幸,是不是可以选择?

 

“这辈子有幸做他的儿子,追随他老人家十六年,已经知足了。”杨平对着城门方向拜了三拜。

 

“我应该是见过你,”他忽然转了话题,“一年前家父和子虞于靖州城外交手,子虞中刀的时候,他身后一个牙将做了个捂嘴的动作,”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青萍一眼,“男人没这样的习惯。”

青萍没有作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开始我以为是子虞的夫人,毕竟她有观战的爱好,后来鲁严说子虞夫人当时在宫中,所以我确定那就是你。”

“鲁严老贼!”青萍恨恨地骂了一句。

“趋吉避凶,人之常情,”杨平摇摇头,“你兄长和你见过人情冷暖,应该明白忠心是有条件的。”

“杨将军也是这样吗?”青萍讥嘲地问。

“家父是亘古以来第一忠心者,”杨平郑重其事地说,“历史会证明的。”

 

青萍想找两句话反击,不知怎的就被少年脸上近乎神圣的真挚打动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身后吹吹打打又来一舆,此番却远远没有杨仓的排场,但也胜过步行了,沛良坐在上面,一袭水墨单衣浸透淋漓鲜血,手里还拿着支毛笔,他一眼瞧见人群中的青萍顿时眉开眼笑,大摇其手向她喊道:“妹妹,来世还要做兄妹呀!”

 

那些许久的过往一幕幕浮现出来,兄长对她的照拂,对她的爱护,她一度认为是理所当然,现在才知道是何等珍贵的缘分。

青萍走出人群,双手交叠,如同在最隆重的场合一般伏身行下大礼。

“王兄,”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唤他,“小妹从前不懂事,时常对王兄无礼,还请王兄不要怪罪,”她抬起头,脸上挂着盈盈泪水,“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我还和你做兄妹。”

沛良手里的毛笔定在了空中,良久,他含浑地说了两个“好”字。

 

然后便是子虞舞着一柄铁伞发疯似的冲了过来,他几乎瘦成了人干力气却极大,几十个小鬼都按压不住,他咆哮着大笑着,发誓要抓住杨仓拼个你死我活,身上冲天的杀气怨气向四周旋滚,刚死不久的军卒死士很快也起了反应,个个眼睛发红,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似也要找冤家对头索命。

阎王爷和十殿阎罗送客未归,小鬼们渐渐开始弹压不住,孟婆拿着汤碗不知道该先给谁。

青萍只顾看热闹,忽然肩膀被抓住了,她吓了一跳,见杨平直勾勾地盯着她,“若是......”

若是什么?她心中隐隐不安,竟一时不敢往下问。

 

“若是我不用守这劳什子的靖州城,你也不是沛国的公主......”

她不敢再听下去,也不该再听下去,整个人象是被定住了一般,只是傻呆呆地看着他。

 

杨平突然一声大叫:“我不服!”

“你疯了。”青萍喃喃地说。

“我没有!咱们今天就砸了这孟婆汤,我记得你,你也记得我,下辈子咱们再决个胜负出来?”他的大手捏疼了她的肩膀,“敢不敢!”

青萍嘴唇颤抖,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欢喜,她只觉得心里象是开了一扇窗,一下子就敞亮了,所有的憋屈都没了,早知这样,她本不必死,他也不必死......可又不能,尽管他有这份心意,他们之间依旧是个死结。

只要活着,就是死局。

 

“兄弟们!”杨平振臂高呼,“沛国人阴险狡诈,利用家父仁义施行暗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笔帐不算完!”

“不算完!”靖州守军一声震天价怒吼。

 

已有小鬼通报里头,鬼使判官乌压压涌出一大堆,锁链磨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小爷不怕你们十殿阎罗!”杨平拉住她的手,“敢不敢同我并肩作战,杀出鬼门关?”

青萍毫不犹豫,点头。

“好,”杨平满意了,“咱们来世见。”

无数锁链挟着风声劈头盖脸砸将下来,青萍被人群冲散,不知怎么又被按到了孟婆跟前,一碗浑浊的汤水灌到了嘴边,她用力吐掉,身子死命一挣,汤碗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去你的!”她一下子推开鬼差,脚尖在他后背一点跃至半空,这时背后又飞来一条锁链,眼见前面鬼门关渐渐要合上了,她拼着身受这一击,准备借力冲进鬼门关,这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她整个人立刻飞了进去。

却没有受伤,是杨平用身体替她挡了这一下,“你没事吧!”她失声大叫。

“等着我。”杨平微弱的声音消失进无边的黑暗。

 

民国初年。

“我不要这样子嫁人。”沛家二小姐嘟着嘴,不想在头上戴沉甸甸的凤冠,“都民国了还盲婚哑嫁,我都没见过他,凭什么要跟他过一辈子!”

沛家大少奶只好拿“这门亲事是早订下的”“杨家少爷人品好还留过洋”劝了一阵,劝得口都干了,二小姐还别别扭扭,最后请来大少爷,他脾气好又最疼妹子,总算好歹送上了花轿。

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杨家,沛小姐打定主意,若新郎是个草包,我可万万不能跟他过,心里想着,人已经不由自主被喜娘搀着过了火盆又进内宅,感觉到处都是人,最后终于进里屋拜完天地,稀里糊涂进了洞房。

四周一下子就安静了。

她掀起一角盖头,房间挺宽敞,布置得也算合意,桌子上放着一个相框,她好奇,索性掀起盖头走过去看。

上面是个年轻男子,眉目如裁,长身玉立,应该就是她的郎君。

只是这人怎的如此眼熟?她苦思良久,恍惚间感觉周围似有无数水珠滴落,心里也是一阵说不出的委屈难受,她又仔细端详那人的脸,渐渐的,前尘往事一点点浮上心头,眼睛也湿润了。

若我不用守这劳什子的靖州城......

你也不是沛国的公主......

 

“你可愿做我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不必看已知是谁,抽泣着说不出话,只能哽咽点头。 

评论(46)

热度(563)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